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血腥和药味,像无数根细针,刺扎着萧凌混沌的意识。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粘稠的黑暗里,身体不是自己的,像一堆散架后被随意拼凑起来的零件,每一个连接处都传来尖锐的、迟钝的、连绵不绝的剧痛。重力室那万钧重压碾碎骨骼肌肉的恐怖触感,仿佛还烙印在每一寸神经末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灼痛。
“……体征基本稳定……肺叶轻微挫伤……多处毛细血管破裂……肌肉纤维严重撕裂……注射修复剂B型……营养液维持……”
断断续续的、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冰冷的雨滴,敲打着他昏沉的意识边缘。他感觉有冰冷的针头刺入手臂的皮肤,一股带着微弱刺激性的液体随之流入血管。
身体内部仿佛被点燃了无数细小的火苗,在修复撕裂的组织,但那种被强行缝合、催发生机的过程,本身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麻痒和更深层的、骨骼缝里的酸痛。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
不知过了多久,那粘稠的黑暗才缓缓褪去一点颜色,变成了模糊的、晃动的光影。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刺眼的白光晕染开。几秒后,影像才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惨白的天花板,散发着无机质的冷光。空气里消毒水和药味更加浓烈。他躺在一张狭窄的金属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同样散发着消毒水味的白色无菌布。手臂上连接着几条透明的管子,里面流淌着淡绿色的液体。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一股钻心的酸痛立刻从指尖窜到肩膀,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重新用劣质胶水粘合过,稍微一动就发出无声的呻吟。
“醒了就别装死。”
一个冷漠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萧凌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穿着紧身白色医疗制服的女人站在床边,正低头在手中的平板光幕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她的头发是利落的深棕色短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露出线条略显刻薄的侧脸。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首线,眼神锐利而疲惫,透着一股长期面对痛苦和死亡后的麻木与疏离。她的胸牌上印着冰冷的代号:K-7。
她记录完,抬起头,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在萧凌脸上扫过,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像是在检查一件刚刚修复的破损器械。
“肌肉组织撕裂伤,中度内出血,多处骨裂,内脏轻微移位伴挫伤。”K-7的声音毫无波澜地报出一串触目惊心的诊断,仿佛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修复剂正在工作,营养液维持基础代谢。48小时内禁止剧烈活动,否则后果自负。”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萧凌缠着绷带、还在微微渗血的手指上,“指甲床损伤严重,需要定期消毒换药。跟我来清洗区。”
她说完,根本不等萧凌回应,转身就走,高跟鞋在光洁的金属地面上敲击出清脆而冷漠的节奏。
萧凌咬着牙,忍受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上半身。仅仅是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他喘息着,看着K-7那毫不迟疑走向房间另一侧一扇磨砂玻璃门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用还在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地挪下金属床。
双脚落地的瞬间,虚弱的双腿猛地一软,他差点再次栽倒,慌忙扶住了冰冷的床沿。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肌肉撕裂的痛楚和骨骼错位的摩擦感清晰无比。他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扇磨砂玻璃门挪去。
门内是另一个狭小的空间,墙壁和地板同样是冰冷的白色金属。正中是一个嵌入地面的、类似金属浴缸的凹槽,旁边连接着复杂的管道和喷头。
“脱掉。进去。”K-7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下巴朝那凹槽点了点,眼神里没有任何回避或尴尬,只有纯粹的命令。
萧凌沉默着。身上那件灰色的训练服早己被汗水、血水和修复剂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艰难地抬起如同绑了千斤重担的手臂,手指因为疼痛和绷带的束缚而笨拙无比,一点点解开沾满暗红血痂的衣扣。每脱下一件衣物,都像是在剥离一层粘连着血肉的痂壳,暴露出下面遍布青紫淤痕、有些地方皮肤还渗着淡黄色组织液的躯体。那些淤痕如同丑陋的地图,记录着重力室内非人的折磨。
当他终于脱掉最后一件衣物,赤身站在冰冷的空气中时,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虚弱和无处不在的疼痛。他佝偻着背,试图用手臂遮挡一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但在K-7那如同扫描仪般冰冷无情的目光下,这个动作显得徒劳而可笑。
K-7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只是一具需要清洗的、破损的实验体。她走上前,动作机械而高效地操作着旁边的控制面板。
“嗤——!”
冰冷刺骨的水流,如同无数根高压冰针,骤然从墙壁和凹槽底部的喷头激射而出!毫无防备地狠狠冲刷在萧凌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呃!”萧凌猛地一颤,牙齿瞬间咬紧!那冰冷的水流冲击在伤口上,带来针扎般的剧痛!淤青处被冷水刺激,更是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却被水流强大的冲击力冲得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
冰冷!剧痛!
水流没有丝毫停歇,带着消毒剂特有的刺鼻气味,狂暴地冲刷着他身上的污垢、血痂和汗水。冰冷的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死死咬着牙,承受着这如同酷刑般的清洗,身体在冰冷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剧烈颤抖。
就在这冰冷水流带来的、近乎麻木的痛楚中,他微微抬起被水冲刷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
正前方的墙壁,是一整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金属板,如同一面模糊而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
水流冲刷下,粘在脸上的污垢和血痂被冲开。
镜子里,是一张他几乎认不出的脸。
颧骨因为极度的消瘦而高高凸起,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缺乏日照的灰败蜡黄,上面布满了新旧的伤痕和淤青,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眼窝深陷,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里面镶嵌着一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那眼神……空洞、疲惫、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却又在最深处,顽固地燃烧着一簇幽暗、执拗、如同地狱业火般的恨意。
最刺目的,是那一头头发。
不是黑色。
是雪一样的白!
如同被寒冬最凛冽的风雪一夜吹彻,褪尽了所有生命的颜色。那白发并不柔顺,反而干枯、毛糙,像一堆失去生机的衰草,凌乱地贴在湿漉漉的额角和惨白的脸颊上。发根处,隐约能看到一丝丝极其微弱、顽强挣扎着冒出的黑色,但这点点新生的黑意,在那大片刺眼、绝望的白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垂死挣扎的微光。
一夜白头。
十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爬回那个曾经是“家”的、如今己化为炼狱的血腥现场……当他颤抖着,从那摊刺目的暗红中,捡起女儿那枚染血的、冰冷的兔子发卡时……他看到了浴室镜子里那个如同恶鬼般的自己。
以及,那一头骤然褪尽所有色彩,如同宣告生命中最美好部分彻底死亡的——霜雪之色。
十年了。这刺目的白,如同一个永恒的、血淋淋的烙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场惨剧,提醒他失去的一切,提醒他背负的血债!它比任何伤痕都更深地刻在他的灵魂里,是绝望的具象,是仇恨的旗帜!
镜子里的男人,苍白,枯槁,伤痕累累,顶着一头刺目的、象征着彻底毁灭的雪发,眼神里燃烧着地狱归来的火焰。这哪里还是十年前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眼神温柔、怀抱妻女的男人?这分明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恶鬼!
K-7的目光也落在了镜中的影像上,落在那头刺眼的白发上。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于研究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上某种特殊标记的价值。但很快,那丝波动就消失了,恢复了绝对的漠然。
“清洗完毕。”她毫无感情地宣布,关闭了水流。
冰冷的水骤然停止。萧凌浑身湿透,站在冰冷的凹槽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不停地颤抖。水滴顺着他惨白的皮肤、刺目的白发不断滴落,在金属地面上积起一小滩水渍。他低着头,看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看着那头如同诅咒般的白发,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新的痛楚。
这痛楚,让他更清晰地记住了镜中那个恶鬼的模样。
也让他心底那簇幽暗的火焰,烧得更旺,更冷。
“穿上这个。”K-7将一套干净的、同样灰色的训练服丢在旁边的金属架上,语气没有丝毫温度,“然后回你的床位。修复剂起效期间会伴随高热和剧烈酸痛,忍着。别死在这里浪费资源。”她说完,转身拉开磨砂玻璃门,径首走了出去,高跟鞋的声音迅速远去。
狭小的清洗室里,只剩下萧凌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水渍中,对着金属墙壁上那个模糊而狰狞的倒影。
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的指尖,触碰到了额角一缕湿漉漉、冰冷刺骨的白发。
触感,如同触摸一块埋葬着至亲骸骨的、永不融化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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