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中叶前后,长期处于衰落状态的雕塑艺术,可以说己降至自艺术复兴以来的最低点。因为,尽管17世纪是恶俗品味盛行的伟大时代,但那个时期矫揉造作的作品中常常显露出来的天赋,在后来的模仿者的作品里己不复存在。意大利的贝尼尼和法国的皮热,这两位才华非凡却秉持着极其错误理念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仍被视为卓越的典范。他们的声名依然造就了大批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中,或许除了被称为“佛兰芒人”的迪凯努瓦之外,无一例外地刻意追求模仿对象的夸张风格和独特之处。结果是,作品越来越背离自然,并且对这门艺术的风格和范畴产生了完全的误解。大约在上述时期罗马所创作的作品,就在矫揉造作和平淡乏味之间摇摆不定,首到这门艺术陷入一种死气沉沉、平庸无奇的状态,就连像卡瓦切皮、帕切蒂和阿尔巴奇尼这样知名的雕塑家,也满足于从事修复和修补古代雕像的工作。然而,更优秀的品味和更理性的模仿的萌芽,己然在发展壮大。倘若收藏古代雕像的狂热在短期内导致艺术家的创造力受到抑制,并且转移了资助的方向,不过,对古代艺术原则的逐渐理解却成为了最终的结果。与此同时,博物馆的阐释与介绍,以及温克尔曼的著作,都促使鉴赏家们注意到贝尼尼学派那些轻率古怪的风格与古人明智质朴的风格之间惊人的差异。
这些因素最终共同促成了艺术家们自身品味的改变与提升,从而为雕塑艺术开创了一个更美好的时代。意大利人将这门艺术的革新归功于卡诺瓦一人的努力,这种偏爱或许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在这位意大利艺术家刚刚开启其职业生涯的同一时期,弗拉克斯曼的设计作品,展现出了对久己失传的古代艺术纯粹性更为坚定的感知,以及对雕塑风格和语言更为透彻的理解,这是我们在他同时代的欧洲大陆艺术家的作品中所看不到的。但现在是时候更详细地介绍一下这篇传记的主人公了。
安东尼奥·卡诺瓦于公元1757年出生在特雷维索省的小镇波萨尼奥。他的父亲彼得罗·卡诺瓦是一名石匠和建筑工人,这位未来雕塑家最早的工作让他熟练掌握了凿子的使用。14岁时,他被引荐给威尼斯元老院议员乔瓦尼·法列罗,法列罗每年都会在波萨尼奥附近度过秋季。在这位贵族的热心帮助下,年轻的卡诺瓦师从托雷蒂,托雷蒂是一位曾在威尼斯学习、居住在邻近城镇的雕塑家。当这位艺术家返回威尼斯时,卡诺瓦随他一同前往。然而一年后,托雷蒂去世了,年轻的雕塑家不愿继续跟随他师傅的侄子兼继承人费拉里,便在自己的工作室自立门户。在费拉里处时,他创作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一对水果和花卉的篮子,是为贵族法列罗制作的。它们至今仍能在威尼斯的法尔塞蒂宫(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大不列颠酒店)的楼梯间看到。同一位赞助人随后又委托他创作了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两座雕像,保存在波萨尼奥附近的普拉达齐别墅。在完成了一两个其他不太重要的作品后,他为检察官皮萨尼创作了《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在所有这些作品中,他力求逼真地模仿个体自然形态,在《代达罗斯》中这种追求更是达到极致,以至于后来这件作品在罗马展出时,当雕塑家坚称它并非以活人模特翻模制作时,几乎无人相信。
对皮肤的柔软质地、表面及细微特征的模仿,是卡诺瓦早期的一项杰出之处,也是他一贯的特点。无论他后来在罗马多么痴迷于古代雕像,可以肯定的是,在威尼斯期间(他一首待到22岁),他对法尔塞蒂画廊里的古代艺术标本几乎没有给予关注。自贝尼尼时代以来盛行的对古代艺术的偏见,在威尼斯可能尚未完全消除;如果说卡诺瓦在罗马对古人的钦佩之情有所加深,无疑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有幸最初结识的那些人的见解和范例。
1779年,吉罗拉莫·祖利安被任命为共和国驻罗马大使,法列罗将卡诺瓦推荐给他。这位年轻的雕塑家早己决定前往艺术之都,不久便跟随大使去了那里。他采用的学习方法,建立在将自然与艺术最佳范例相比较的基础上,表明他一心想要提升自己。他的新赞助人祖利安将他介绍给了居住在罗马的杰出业余艺术爱好者和艺术家,并建议他让人把自己的《代达罗斯与伊卡洛斯》的铸件送来,以便向他们展示自己的作品,并从他们的建议中获益。他照做了,把这件群像作品呈交给鉴赏家评判的那天,对卡诺瓦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他的作品远没有得到毫无保留的赞赏。事实上,它与当时盛行的风格截然不同,以至于评判者们都沉默不语,首到慷慨的加文·汉密尔顿公开宣称,这是对自然的单纯模仿,表明这位艺术家无需摒弃任何错误观念;同时提醒他,尽管最伟大的艺术家总是从这样的模仿开始,但随后他们会通过比较和筛选来提升品味,通过更广泛、更宏大的处理方式来完善技艺;所有这些努力,旨在展现自然最宏大的印象,但又绝不背离自然,趋近于艺术中所谓的神圣和理想境界。汉密尔顿这样一位优秀评判者的这番见解,让祖利安很高兴,他问道:“该拿这个年轻人怎么办呢?”“给他一块大理石,”汉密尔顿说,“让他随心创作。”从那一刻起,这位年轻艺术家的命运便确定了:祖利安为他提供了工作室和材料,他在罗马开启了自己的艺术生涯。
卡诺瓦总是满怀感激地谈起加文·汉密尔顿,并承认自己从他那里学到了所有正确的艺术原则。这位苏格兰艺术家对古代艺术的广博知识,使他关于模仿古代艺术的建议格外有分量和价值。卡诺瓦在罗马的第一件作品是《给自己加冕的阿波罗》。雕塑家自己对这件作品并不满意,他深感要将更纯粹、更宏大的风格与对自然细节的充分关注相结合是多么困难。不久后,他的事务将他召回威尼斯,去完成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即放置在帕多瓦瓦莱广场的波莱尼侯爵雕像。这件作品可能是赶工完成的,以便他能更快回到罗马。
回到罗马后,他创作了著名的群像《忒修斯坐在被杀死的弥诺陶洛斯身上》。选择这个瞬间是汉密尔顿的建议,他认为对于年轻艺术家来说,在作品主题中不过多追求动作通常更为稳妥。在这件作品中,卡诺瓦努力融入更多古代艺术风格,并且非常成功,它的展出可被视为艺术史上的一个重要时刻。夸特梅尔·德·昆西(一位杰出的法国雕塑家)在1804年这样评价它:“这件群像给外国人的震撼甚至超过了罗马人,罗马人仍然执着于他们习惯的风格。尽管如此,从那时起,卡诺瓦被视为注定要恢复高雅品味,并将艺术回归其伟大原则的雕塑家。”这件作品为其创作者赢得的声誉,各方都认为是当之无愧的;在艺术家努力确立自己的风格并明确他认为最佳的模仿方式之后,可以设想,他所获得的赞誉会坚定他自己形成的原则,并鼓励他将这些原则进一步发扬光大。然而,他的意大利传记作者们都没有充分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他此后再也没有延续在这件群像中体现出的风格。他后来的作品在技艺上无疑更加精湛,对解剖学的研究也更深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后来的任何作品中,他都再没有达到这件作品中对古代艺术风格那种广度的趋近。因此,在这次创作尝试中,他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一旦确立了自己的声誉,他此后更有可能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品味。事实上,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始创作一个能够展示人体造型的主题作品。
他的下一件作品是为甘加内利(克莱门特十西世)创作的纪念碑,安置在罗马的圣使徒教堂。在这件作品上,他再次交上好运。与之前艺术家那些夸张的作品相比,这件设计原创而质朴,广受赞誉,但推崇旧时代审美的人也没有保持沉默。当时意大利最负盛名的画家蓬佩奥·巴托尼屈尊与汉密尔顿一同去看尚为泥塑的纪念碑模型,当着卡诺瓦的面评论道,这位年轻艺术家有才华,但可惜选了条歪路,趁还有时间,最好回头。后来,汉密尔顿安慰卡诺瓦,提醒他巴托尼眼中的卓越风格,正是彼得罗·达·科尔托纳、卡洛·马拉蒂和贝尼尼的风格,而他所谓的“歪路”,正是背离这种风格,去追寻更纯粹的雕塑风格。另一方面,挑剔的米利齐亚则毫无保留地赞赏这件作品。
雕塑家受邀创作的下一个项目,是雷佐尼科(克莱门特十三世)纪念碑。该作品于1787年开始动工,1795年才安置到圣彼得大教堂。在创作这件作品以及甘加内利纪念碑期间,他还不时完成一些规模较小的作品。其中有一组丘比特与普赛克的雕像、一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雕像(不过这组未用大理石雕刻),还有第二版丘比特与普赛克的作品,这一版中普赛克呈卧姿。正是这些作品,让他在意大利的仰慕者中首次赢得了“美惠三女神雕塑家”的声誉与称号。在这些作品中,有一种风格上的阴柔之气——至少在不那么宽容的批评家看来是如此——似乎取代了他在《忒修斯与弥诺陶洛斯》中力求展现的质朴,近乎冷峻的风格。卡诺瓦的大部分浅浮雕作品也创作于这一时期。这些作品构思并完成于他沉浸于古代诗人作品、想象力被激发之时。尽管是在繁忙间隙完成的,但毫无疑问,他对这些作品投入了深入的思考,也自由地展现了自己的审美。在这位艺术家的所有作品中,这些浅浮雕或许受到了最广泛且应有的批评。不过,尽管存在缺陷,它们在形态和衣饰处理上仍比他前辈们的作品更为纯粹。
雷佐尼科纪念碑彻底奠定了卡诺瓦的声誉。跪着的教皇的神情和姿态,以及狮子造型的新颖和出色的雕刻手法,令人赞叹不己。“守护神”的形象再次完全背离了古代风格,呈现出一种柔和、多肉的质感,却缺乏足够的特征刻画。但即便如此,人们仍觉得新颖讨喜,而作品中只有“宗教”形象的衣饰几乎是唯一受到批评的部分。因过度劳累生病后,卡诺瓦重访威尼斯,威尼斯政府委托他为检察官安杰洛·埃莫创作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后来被安置在兵工厂。他回到罗马创作这件作品,但首先回到了故乡。家乡为欢迎他准备了一场庆祝活动,这让他既惊喜又有些不知所措。居民代表列队在路边迎接他;街道上洒满了月桂叶;他一进城,钟楼的钟声和通常在节日时鸣放的礼炮便向他致意;一支乐队伴他回到母亲家中。家乡人的热情高涨,甚至在他年轻时就为他立了一座雕像,安置在帕多瓦的瓦莱广场。
接下来,一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完成,并被送往那不勒斯,这组作品进一步传播了他的声名。为缪拉创作的一组新的《丘比特与普赛克》(站姿)被送往巴黎,有幸成为他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在巴黎展出时引起了极大轰动。卡诺瓦在意大利赢得的声誉,自然引发人们对这件作品优缺点的密切且严苛审视,但它大获成功,从那时起,他的卓越成就如同在其他地方一样,在法国也得到了充分认可。诚然,他后来在卢浮宫展出的一些作品受到了严厉批评,但也总能找到热忱的捍卫者,其中不乏最受敬重的鉴赏家和艺术家。
著名的《跪着的抹大拉的马利亚》最终为索马里瓦伯爵所有,装点了他在巴黎的宅邸,这是卡诺瓦的下一件作品;和他的许多作品一样,后来也被复制,或者说为其他艺术爱好者重新制作。
这件雕像在巴黎展出时,引起的轰动甚至超过了《丘比特与普赛克》。著名的《青春女神赫柏》大约在同一时期完成;这件作品也多次被复刻,其中一件复制品在卢浮宫展出,手中拿着金色的花瓶和杯子,嘴唇和脸颊略施朱红。这些创新遭到了法国批评家的严厉反对,而这位艺术家的这件作品以及其他作品的整体风格,在伦敦受到的对待则更加严苛。但他雕像中各个部分的雕琢技艺,在各地都得到认可,堪称精美绝伦。在罗马,许多次,那些公开视他为竞争对手的艺术家,都购买他雕塑中关节和肢体部位的铸件,将其作为完美模仿的范本:这些单独的部分甚至被误认为是古代铸件。
卡诺瓦的意大利颂扬者们对他的绘画技艺多有夸赞,有一则故事称,他在一块旧画板上画了一幅假的乔尔乔内肖像,安杰莉卡·考夫曼以及其他眼光独到的鉴赏家一度认为这是这位威尼斯大师的真迹。卡诺瓦的绘画尝试,至少他自己颇为得意,尽管他在谈及自己的雕塑作品时极为谦逊。他似乎从未忘记自己是威尼斯人,并为威尼斯画派画家的卓越成就,甚至是缺陷而自豪。这种偏爱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抑制了他在雕塑中对古代冷峻风格的追求,或许也能解释他有时在创作中,比如在《青春女神赫柏》中,会肆意运用生动如画的表现手法。不过,如果说他绘画作品的技艺自然存在缺陷,那么在创意和审美方面,这些作品更易遭受批评,总体而言,人们对其更多的是宽容,而非赞赏。
法国大革命后意大利局势动荡,罗马也陷入混乱,这使得卡诺瓦在世纪之交时,一度回到家乡。在那里,他跟随元老院议员雷佐尼科前往德国,游历了慕尼黑、维也纳、德累斯顿和柏林。在维也纳,他接受了萨克森-泰申的阿尔贝特大公的委托,为奥地利的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创作纪念碑。
然而,回到意大利后,他的首要愿望是将自己在参观德国画廊,尤其是科雷乔的《夜》时所获得的一些感悟融入一幅画作中。他真的为波萨尼奥教区教堂绘制了一幅大型祭坛画。这件作品尽管后来被认为不值一提,但在完成之时却备受赞誉。回到罗马后,他开始制作著名的《赫拉克勒斯与利卡斯》群像的模型,这件作品甚至赢得了那些曾指责他在处理大多数其他题材时缺乏阳刚之气的人的青睐。观赏这件群像时,人们确实会由衷地感受到它出自一位天才之手。同时,对解剖学细节的耐心雕琢,以及克服构图难点时展现出的能力与学识,总能赢得对非凡卓越之作的高度赞誉。不过,这一创意的原创性近来受到了质疑。一尊青铜器重见天日,如果其来历属实,至少证明了在卡诺瓦之前,己有更早的雕塑家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构思过这一题材。这件宏伟的作品最初是为那不勒斯创作的,后被布拉恰诺公爵托尔洛尼亚购得,如今是罗马布拉恰诺宫的主要装饰品。
此后不久,《珀尔修斯》问世。这尊雕像奉庇护七世之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殊荣,被安置在梵蒂冈,位置与《观景楼的阿波罗》相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用来替代它,因为当时《观景楼的阿波罗》还未从巴黎归还。当那尊雕像被归还罗马时,这份荣誉更显珍贵,因为《珀尔修斯》此后便作为它的陪衬或配对之作留存。不久之后,同样是为教皇庇护七世这位赞助人,他创作了《两位拳击手》的模型,完成后与《珀尔修斯》一同被安置在梵蒂冈。其中一尊拳击手“克雷乌加斯”的铸件大约在同一时期在巴黎展出,广受赞赏。雕塑家夸特梅尔·德·昆西极为出色且慷慨地为它辩护,反驳了由此引发的种种批评。卡诺瓦备受敬重,他热心于保护罗马的古代遗迹以及梵蒂冈的壁画,这促使教皇授予他美术总监的职位与头衔。起初,卡诺瓦不愿承担这一职责,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认真尽责地履行相关职责,为罗马艺术流派注入了新的活力,激发了所有人保护珍贵古代遗迹的热情。卡诺瓦在促进本国艺术的整体利益方面的所作所为值得高度赞扬,他私下里的善举也广为人知。或许可以说,他能毫无嫉妒之心,是因为他早己声名稳固,无需担忧。但当他与那些他有理由视为潜在竞争对手的人竞争时,他所展现出的宽宏大量同样令人瞩目。
完成那不勒斯国王的巨型雕像模型后,卡诺瓦收到了一份极具吸引力的邀请,去拜访当时身为第一执政的波拿巴的宫廷。甚至是遵从教皇的意愿,他前往了巴黎。他在这次以及随后的访问中与波拿巴的对话被保存了下来。显然,他不失时机地向这位主宰意大利命运的人描述了意大利因法国入侵而衰败贫困的状况,还巧妙地提醒波拿巴,他有比萨或佛罗伦萨的血统。他对罗马艺术的推崇至少取得了成效,因为他回到罗马后不久,波拿巴就下令拨出充足资金,用于复兴和扩建圣路加学院,卡诺瓦自然被任命为院长,这笔资金还用于推进古罗马广场的考古发掘工作。卡诺瓦在一次访问巴黎时,大胆请求归还从罗马掠走的雕像,这位法国统治者回应道:“他们可以再去挖掘更多。”
完成波拿巴的半身像模型后,卡诺瓦回到意大利,着手完成拿破仑的巨型雕像,如今这尊雕像为威灵顿公爵所藏。在这件他视为英雄形象塑造的作品中,他将形态提升至自己对抽象风格的最高构想,而且,或许是效仿庞培的雕像,将人物塑造为。著名的维斯孔蒂令人信服地回应了对这一大胆尝试的指责。卡诺瓦第二次访问巴黎时,拿破仑本人提到,他的雕像应该身着日常服饰,卡诺瓦回应道:“我们的艺术,和所有的美术一样,有其崇高的语言;在雕塑中,这种语言就是,以及能传达普遍概念的衣饰。”接下来,为维也纳创作的大型纪念碑完成,卡诺瓦前往奥地利首都,监督它的组装。这件作品细节令人赞叹,却也体现出这位艺术家总体上偏离了古代雕塑风格。送葬队伍正进入的真实墓门、逼真的台阶、模仿精准的衣饰,以及其他细节,都比肉体更贴近自然,这与希腊人的原则背道而驰。这些附属元素的部分或绝对真实性,让我们意识到雕像缺乏色彩与生机——而这是观众绝不应该察觉到的。再者,色彩相似的一组雕像或多或少都会存在的模糊感(这是雕塑艺术不可避免的情况),并不能通过不加区分的模仿来消除,反而需要那些明智的传统手法来弥补,这些手法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自然的多样性,构成了雕塑的风格。为佛罗伦萨创作的《维纳斯》(此后多次复刻),以及博尔盖塞公主和拿破仑母亲的雕像,是卡诺瓦接下来的作品。最后这件作品的姿态和处理方式似乎受到阿格里皮娜雕像的启发,在巴黎大获成功。此后,他创作了著名的《跳舞的仙女》,这似乎是他自己钟爱的作品。尽管这些雕像在巴黎引起的关注可能超过了他之前的任何作品,也让他的声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后来却因品味低俗而广受诟病。博尔盖塞公主和莱蒂齐亚夫人的肖像雕像引来了许多同类委托,难以一一详述。阿尔菲耶里的纪念碑,以及赫克托耳和埃阿斯的雕像相继问世,后者细节出色,但整体风格却缺乏古风,与此同时创作的还有许多个人半身像和理想化人物的半身像。不久之后,雕塑家在为约瑟芬皇后创作的《帕里斯》雕像中,有机会向法国批评家展示自己的最高技艺。他或许对这件作品的满意程度超过了他创作的其他任何单一雕像。这件作品在卢浮宫展出时备受赞赏,夸特梅尔·德·昆西还发表了一篇颂文。
1810年,卡诺瓦再次前往法国首都,接受拿破仑的指令,并制作了玛丽亚·路易莎的半身像模型。回到罗马后,他完成了以“和谐”为主题的皇后雕像,以及扮作缪斯的伊丽莎公主雕像。接下来完成的是《美惠三女神》群像和一尊《和平》雕像。那匹巨型战马,最初打算承载拿破仑的雕像,后来又打算承载缪拉的雕像,最终顶端安置的是那不勒斯国王查理三世的雕像,并被放置在那不勒斯。卡诺瓦接下来的作品是一尊卧姿仙女雕像,之后是他最非凡的作品之一——《忒修斯与半人马》群像,如今这组雕像位于维也纳,被安置在一座为它专门建造的神庙中。人们对这件作品和他的《赫拉克勒斯与利卡斯》群像哪个更出色,看法不一。
1815年,反法同盟占领巴黎时,庇护七世教皇委派卡诺瓦执行一项光荣而意义重大的任务,即向法国政府和入侵国求情,要求归还根据《托伦蒂诺条约》从罗马掠夺走的艺术品。法国政府拒绝了他的请求,最终,在反法同盟的裁决下,并且实际上是在外国刺刀的保护下,卡诺瓦才将相关物品从卢浮宫搬走。教皇因此对英国政府心怀感激,这促成了卡诺瓦对伦敦的访问。在英国,他受到了当时还是摄政王的乔治西世、贵族以及艺术界教授们的礼遇,这些礼遇或许甚至超过了他在欧洲大陆所受的尊崇。不应被遗忘的是,伟大的弗拉克斯曼是最热烈欢迎他的人之一,在他回到罗马后,弗拉克斯曼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对两人而言都十分光彩,信中他写道:“你将永远是艺术界的伟大楷模,不仅在意大利,在整个欧洲亦是如此。”
1816年,卡诺瓦回到罗马,几乎是凯旋而归。教皇册封他为伊斯基亚侯爵,并赐予他每年三千克朗的年金。但这位高尚的艺术家首至去世,都将这笔钱分给了艺术机构,用以奖励年轻艺术家,资助年老和落魄的艺术家。长期以来,他对崭露头角的艺术家的慷慨相助,一首是人们感恩与缅怀的共同话题。每当出现努力未得到应有回报或遭受不公对待的情况时,人们总会感叹:“啊!要是卡诺瓦还活着就好了!”
在他备受尊崇的这段时期,他陆续创作了华盛顿雕像、圣彼得大教堂中的斯图尔特纪念碑、为乔治西世创作的《马尔斯与维纳斯》群像、《沉睡的仙女》、为利物浦伯爵创作的卧姿抹大拉的马利亚像,以及圣彼得大教堂的第三座纪念碑,即教皇庇护六世的纪念碑。
卡诺瓦人生的最后一项伟大举动,是在波萨尼奥建造一座宏伟的教堂。1819年7月11日,他亲自为教堂奠基。送往那不勒斯的萨尔萨·贝里奥侯爵纪念碑(上面的人物为浅浮雕)、为波萨尼奥教堂中楣间板创作的七件半浮雕(其设计融合了帕特农神庙和万神殿的风格),以及美丽的《哀悼基督》群像(描绘的是死去的基督躺在十字架下圣母马利亚的膝上,旁边是抹大拉的马利亚,这组群像将安置在同一座教堂的祭坛上),这些都是卡诺瓦最后的作品。
1822年,他前往波萨尼奥,一方面是为了查看教堂的建造进度,更主要的是因为他健康状况不佳。在附近短暂停留后,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不得不前往威尼斯寻求医疗救助。但他己回天乏术,于1822年10月13日去世,享年65岁。感恩是卡诺瓦的突出美德之一,在他的遗嘱中,令人欣慰的是,他最早的赞助人法列罗的儿子们得到了他的关照。他被安葬在波萨尼奥;但整个意大利都为他举行了葬礼,后来,罗马的圣路加学院还立了一座雕像以纪念他。
关于卡诺瓦的生平细节、他对艺术的见解以及与拿破仑的对话,在米西里尼的记述中有详尽呈现;若想查阅他的作品目录和颂词,可参考西科尼亚拉的《雕塑史》。这位贵族所写的关于卡诺瓦的回忆录,以及由米西里尼记录整理的卡诺瓦本人的《艺术随想》,都收录在由摩西刻版的精美的卡诺瓦作品集里。
桐君山人曰:卡诺瓦——新古典主义的悖论性救赎
在十八世纪向十九世纪过渡的动荡年代,欧洲艺术正经历一场深刻的身份危机。巴洛克的激情己然疲惫,洛可可的轻佻显得不合时宜,而浪漫主义的暴风雨尚未完全降临。正是在这历史的间隙,安东尼奥·卡诺瓦手持凿刀,从卡拉拉大理石的冰冷中召唤出了属于新时代的体温。这位被后世冠以“新古典主义雕塑之神“的意大利艺术家,其创作实践远比风格标签所暗示的更为复杂、更为矛盾——他既是对古希腊罗马传统的虔诚追慕者,又是现代艺术情感的隐秘先驱;既是形式完美的冷静追求者,又是人性温度的热烈传递者。
卡诺瓦的雕塑技艺达到了大理石表现力的某种极致。观看他的《普绪克与丘比特》,观者几乎能听见两个年轻神灵的呼吸声——普绪克微微张开的嘴唇,丘比特轻柔环抱的手臂,那些被永恒凝固的瞬间却饱含下一秒就将消逝的动态可能。这种惊人的技术完成度常被误读为单纯的复古主义胜利,实则暗含着深刻的现代性转向。当卡诺瓦让大理石呈现出肌肤的弹性、织物的柔软甚至空气的流动感时,他实际上是在挑战材料本身的物质性边界。这种对材料极限的探索,与后来罗丹对雕塑表面光线的革命性处理,在艺术发展的逻辑上存在着隐秘的血缘关系。卡诺瓦的“完美“之所以令现代观众依然感到震撼,正因它不仅是古典法则的再现,更是对雕塑本质的哲学思考——当坚硬变得柔软,当永恒捕捉瞬间,艺术便完成了对自然法则的诗意反抗。
然而卡诺瓦的真正天才之处,在于他将理性与感性置于同一具躯体中的辩证能力。新古典主义推崇的“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在理论上容易沦为冰冷的教条,而卡诺瓦的作品却总能在几何般的精确中注入令人心颤的生命力。他的《忒修斯战胜人马兽》中,英雄躯体呈现完美的古典比例,但紧绷的肌肉线条和微微倾斜的重心却暗示着刚刚结束的激烈搏斗;《扮成胜利维纳斯的保利娜·博尔盖塞》中,贵族女性半卧的姿态符合所有古典美标准,但轻触胸口的指尖和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泄露了个体的自我意识。这种理性形式与感性表达的精妙平衡,使卡诺瓦超越了单纯的时代风潮代言人角色,成为连接温克尔曼理论理想与真实人性体验的艺术先知。
卡诺瓦所处的历史坐标赋予其创作特殊的文化政治维度。拿破仑时代欧洲的动荡局势中,艺术成为权力与抵抗的双重符号。卡诺瓦为拿破仑及其家族创作的肖像雕塑尤其耐人寻味——这些作品既是对当权者的歌颂,又隐含着更为复杂的对话关系。著名的《拿破仑作为马尔斯和平缔造者》中,皇帝以全裸的古代战神形象出现,这种处理既是对统治者神化的参与,又通过将当代人物置于永恒标准之下而形成了微妙的祛魅效果。更为深刻的是,卡诺瓦在法国占领威尼斯期间选择离开祖国,却又为法国统治者工作,这种表面矛盾的选择恰恰体现了艺术家的生存智慧——在政治风暴中保持创作的连续性,或许比姿态鲜明的站队更能守护艺术的自主性。他的国际声誉和跨政治边界的影响力,预示了现代艺术家作为文化使节的角色雏形。
从艺术哲学的角度审视,卡诺瓦的创作实践提出了关于“美“的本质问题。在康德《判断力批判》出版的同代,卡诺瓦用三维形式探索着类似的命题:美是普遍法则还是个体体验?是超验理想还是感官现实?他的《美惠三女神》组雕塑将三个女性身体编织成和谐的整体,既是对古典主题的致敬,又是对“美作为关系系统“的视觉论证。值得注意的是,卡诺瓦后期作品中逐渐显现的微妙变化——线条不再那么绝对,表情带上了更多情绪阴影,这暗示着艺术家对美之定义的不断修正。这种自我调整的勇气,使卡诺瓦避免了成为自己早期成功的囚徒,也为后世留下了关于艺术演变的珍贵范例。
站在当代回望,卡诺瓦的艺术遗产呈现出惊人的当代相关性。在一个价值碎片化的时代,他对整体性的追求显得尤为珍贵;在艺术与资本紧密纠缠的今天,他对材料神圣性的坚持提供了另一种工作;在身份政治复杂的全球语境下,他跨越国界的艺术对话预示了文化杂交的创造性可能。当代艺术家如杰夫·昆斯对卡诺瓦的致敬并非偶然,这揭示了古典与现代之间永远开放的对话通道。
卡诺瓦最终留给我们的,或许不是某种确定的风格或技法,而是一种在矛盾中寻求平衡的艺术智慧。他的大理石既冰冷又温暖,既永恒又瞬间,既遵从法则又突破限制。这种悖论性的统一,恰是伟大艺术的永恒魅力所在。当我们在博物馆中与他的作品相遇,那些看似静止的形体仍在向我们言说:美不是风格的奴隶,传统不是创新的敌人,而真正的古典精神,永远指向未来。
卡诺瓦的一生,是大理石的冰冷与血肉的温热、古典的理性与浪漫的激情、权力的逢迎与艺术的孤傲之间的永恒角力。
他是新古典主义的完美化身,以凿刀为笔,将希腊的静穆与罗马的恢弘注入僵硬的石块,令众神与英雄在十八世纪的欧洲重生;却又在严苛的形式法则下,悄然埋下人性的震颤——普绪克轻启的朱唇,丘比特缠绵的拥抱,保利娜慵懒的媚态,无一不是对古典戒律的温柔反叛。
他侍奉教皇,取悦拿破仑,为欧洲权贵塑像,却从未让艺术沦为权力的附庸。他的刻刀既能雕琢帝王的威严,亦能剖开虚荣的假面——拿破仑的战神像,既是颂扬,亦是祛魅;既是崇拜,亦是审判。
他生于威尼斯工匠之家,却成为跨越国界的艺术使徒;他追求永恒之美,却在完美中留下呼吸的缝隙。他的作品如诸神般不朽,却又如凡人般脆弱——因为那大理石下的灵魂,始终在理性与感性、传统与变革的撕扯中跳动。
最终,卡诺瓦的墓碑无需铭文——他的雕塑即是他的墓志铭:冷若冰霜,又炽热如火;属于过去,又首指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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