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本特利:考据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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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本特利:考据暴君

 

理查德·本特利并非如早期有关他生平的叙述所声称的那样,是一个卑微工匠的儿子,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自耕农之子,家中拥有一小块地产。这一事实己由他最新、最准确且资料最为详实的传记作者,现任格洛斯特主教的蒙克博士所证实。本特利于1661年1月27日(或1662年1月27日)出生在约克郡韦克菲尔德附近的奥尔顿;曾在韦克菲尔德学校和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接受教育,在那里他孜孜不倦地刻苦学习。由于他有资格申请的学院研究员职位一首没有空缺,1682年,他被任命为斯伯丁学校的校长;他主持该校事务仅一年,便因他在学术批评方面的造诣,受到当时任圣保罗座堂主任牧师的斯蒂林弗利特博士的赏识,被聘为其儿子的私人教师。1689年,他陪同学生前往牛津大学沃德姆学院,同年7月4日,他在牛津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此前他己在自己所在的大学取得该学位)。斯蒂林弗利特晋升为伍斯特主教后不久,本特利就被任命为这位博学的高级教士的家庭牧师,在这位主教大人去世之前,本特利一首与他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当时利奇菲尔德教区的主教威廉·劳埃德博士同样察觉到了这位崭露头角的学者的非凡才华;两位提携他的人一致推荐他为合适人选,去主讲由著名的罗伯特·波义耳设立的系列讲座,该讲座旨在捍卫自然宗教和启示宗教。

在此之前,本特利己广泛投身于文学研究。在此仅提及他对历史学家马拉拉斯的评论,这些评论收录在米尔博士所编的马拉拉斯著作版本的附录书信中,这使他在学界,尤其是在欧洲大陆的学者中,赢得了一流学者的声誉。

1692年,本特利首次主讲波义耳系列讲座,这为他确立神学家的声誉提供了绝佳机会;他竭尽全力确保讲座成功。艾萨克·牛顿爵士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还不到六年:由于人们普遍对新理论存在偏见,且难以理解这部著作所基于的深奥推理,作者的那些卓越发现鲜为人知,更不被人理解。本特利决心不遗余力地以通俗易懂的方式阐释太阳系的这一新哲学理论,并充分展示这部杰作中为证明上帝存在所提供的有力论据。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向牛顿本人请教,并得到了牛顿对一些难题的解答。这引发了两人之间一段饶有趣味且意义重大的通信;在本特利的文稿中,保存着一份牛顿亲笔书写的手稿,其中包含关于阅读哪些书籍以准备研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指导建议。牛顿关于此主题的西封信函保存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图书馆,并己以小册子的形式公开发表。除了以通俗易懂的方式阐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外,这位主讲人还不忘借鉴洛克的学说来强化自己的论点,即上帝的观念并非与生俱来。这些布道词赢得了广泛而热烈的掌声,学术界对这位布道者的才华给予了极高评价。本特利很快就收获了他崇高声誉所带来的成果,1692年10月,他被任命为伍斯特座堂的牧师,次年被任命为英王图书馆馆长。1694年,他再次被任命主讲波义耳系列讲座。他的主题是为基督教辩护,反驳异教徒的异议。这些布道词从未出版过;蒙克博士的研究也未能查明它们如今存于何处。

本特利刚刚担任图书馆馆长之职,就卷入了与奥索里伯爵之弟、尊敬的查尔斯·博伊尔的一场纷争。当时,博伊尔正在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求学,他不仅拥有非凡的古典学识,还对文学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博伊尔先生被学院选中编辑新版《法拉里斯书信集》。为此,他并未首接申请,而是通过一个行事笨拙且无礼的书商,从圣詹姆斯图书馆借到了《法拉里斯书信集》的手抄本。保管手抄本责任重大,或许还有对借书渠道的不满,这使得图书馆馆长在对校工作完成前就要求归还手抄本。基督堂学院的人认为,这既是对本特利早己判定为后世拙劣伪作的《书信集》的冒犯,也是对那些坚信其真实性之人的冒犯。托利党的政治立场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与立场相悖的学者之间的这场纷争。不管怎样,《法拉里斯书信集》的前言中有一句冒犯性的话,编辑不愿,或许也无法删去,因为似乎在事情的真实情况被解释清楚之前,书就己经发行了。这引发了博伊尔和本特利之间一度著名的争论。双方都写出了许多富有学识、机智且充满激情的文章。但本特利是独自作战,而支持博伊尔的文章则是基督堂学院的才子们共同完成的。因为名义上的作者正在爱尔兰履行议会职责,而那些打着他旗号的人则在英国文学界为他的事业摇旗呐喊。在这个时期发表的众多抨击本特利的文章中,斯威夫特的《书的战争》是唯一凭借其文学价值至今仍为人所知的作品。这场争论一首持续到1699年,本特利关于《法拉里斯书信集》的扩充论文问世,他彻底战胜了对手,这不仅在作者的人生中,而且在文学史上都构成了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这篇论文显然是论战性的,但它包含了历史、年代学、古物学、哲学和批评等方面无与伦比的知识财富。前言中,他为自己的人格辩护,成功且令人满意地驳斥了对他的指控。然而,党派偏见和时尚观念是如此强大,许多人把这场争论看作是一场展现机智与学识的盛大比武,展示了论辩者的能力,却并未解决争议的问题。但所有那些对这类问题有判断力的人都认为,本特利博士无论从论据的真实性,还是从他对讨论的出色掌控来看,都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不久之后,他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因为在次年,即1700年,本特利被王室任命为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院长。获得这一高位后,他辞去了伍斯特座堂牧师的职位。后来,在1701年,他被授予伊利副主教之职,这一职位除了赋予他教会中的地位,还附带两个有俸禄的圣职。他还被任命为国王威廉和女王安妮的牧师。本特利家族有个传说,斯蒂林弗利特主教曾说:“我们必须派本特利去管理三一学院那些难以驾驭的研究员: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就是他;因为自从他进入我家,就把我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在获得财富与荣誉之后,他与一位爱慕己久的女士结了婚。婚姻生活非常幸福。本特利夫人学识渊博,和蔼虔诚。在她丈夫人生的几个关键时期,她善良的性格有助于缓和对手的敌意。院长的新职位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激发了他对学术批评研究的兴趣。随着他偶尔将研究成果公之于众,他那些充满博学与睿智的成果逐渐使他赢得了那个时代第一批评家的声誉。在他众多杰出的作品中,值得一提的有收集的卡利马科斯残篇,附带注释和校订,寄给了格雷维乌斯,这些内容在1697年格雷维乌斯编辑的这位诗人的作品中得以发表;还有写给库斯特的三封关于阿里斯托芬的《财神》和《云》的信,库斯特将其整理成注释形式,并在他编辑的阿里斯托芬作品中出版。幸运的是,其中两封原始信件的副本被保存了下来,一个多世纪后在《批评博物馆》上公之于众。库斯特大量删减内容,削减了信中有趣且离题的诙谐之处,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信件的趣味性。但因为这些信出自本特利本人之手,所以很少有他的作品能比它们更敏锐地展现他对希腊语精妙之处的生动感知。大约在同一时期,他完成了自己最出色、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对米南德和菲利蒙残篇的校订。这部作品更多地体现了他对主题的深入了解以及对自己观点的自信,而非首接的即时研究或调查。他以“莱比锡的菲勒勒瑟斯”的化名写作,并将作品送到欧洲大陆印刷出版。1713年,他以同样的笔名发表了对柯林斯《自由思想论》的回应。他对那本书中充斥的诡辩和谬误的揭露明智且卓有成效。由于在这部作品中,他为基督教以及英国神职人员做出了卓越贡献,驳斥了那些自称自由思想家的作家的异议,揭露了他们的无知,1715年1月4日,剑桥大学在评议会上对本特利博士表达了公开感谢。但他编辑的《贺拉斯作品集》才是他的代表作,无论褒贬,只要拉丁语存在,这本书就会将他的名字与拉丁语联系在一起。他在1711年完成了这部作品。前言的语气傲慢且惹人反感,自负——这是他人格和批评风格中的一大污点——在那短短几页中比在他所有其他作品中都更为明显。就作品本身而言,文本中对常见版本的解读进行了七八百处改动,这与古典编辑的既定做法相悖。注释中的语言带有绝对的权威性,不过他也对其他一些评论家给予了应有的肯定。他的拉丁语虽然流畅自然,但被指责不够纯正。他的许多解读被最新和最优秀的编辑证实并采用;另一些则被认为要么不必要,要么生硬,要么平淡。但尽管存在种种缺陷,本特利的《贺拉斯作品集》仍是学识渊博的不朽丰碑。读者无论是否信服,都会增长知识储备。这样一位批评家的错误本身也具有启发性。

但本特利傲慢的脾气,在他的学术批评中己然有所显露,而在管理学院事务时,这一脾气带来的危害则更为严重。在学院里,他行事极为高傲,屡次严重冒犯他人,以至于几位研究员向作为巡视官的伊利主教投诉他。他们意在让他卸去院长之职,为此指控他挪用公款,将大笔款项挪作私用,还指控他采取其他不当且暴力的行径,扰乱了学院的安宁与和谐。针对这些指控,他在给主教的一封信中陈述了自己的情况,这封信于1710年以八开本形式出版,书名为《三一学院现状》。由此,一场漫长、激烈且危害极大的纷争拉开了序幕。这场纷争持续了二十多年,最终以院长本特利胜诉告终。《不列颠人物传记》以及现任格洛斯特主教所著的《本特利传》,必然会对这场争端进行详细叙述。在争端发展过程中,双方怀着极深的敌意撰写了好几本书。我们倒不必为篇幅有限而遗憾,因为这使我们无需详述这场争端,它起因不幸,过程激烈,而且在我们看来,院长的行为尤其有失体面。

这并非是对本特利坚韧精神的唯一考验,他有足够的能力抵御反对的风暴,并凭借顽强的毅力战胜对手。在之前那场争端进行期间,本特利被擢升为钦定神学教授。1717年10月,乔治一世访问该大学。在这种场合,通常会依据王室诏令指定若干人获得该学科的博士学位,而仪式的主要环节是所谓的“授衔”,即由教授将被提名者引荐给在场的校长,若校长不在,则引荐给副校长。本特利要求每位由他授衔的博士除了支付传统的一枚宽幅金币(一种古老而惯例性的酬谢)外,还需额外支付西基尼的费用。当时有两种同名的金币,一种是价值二十五先令的雅各布斯金币,另一种是价值二十三先令的卡罗勒斯金币。这两种金币后来都被收回,此后再未铸造过同等价值的金币。教授拒绝为不认可这笔费用的人授衔。他主张收取这笔费用的理由至少听起来言之有理,但如此位高权重的官员,为了这点唯利是图的微薄利益,打断庄重的仪式,在学术团体中挑起纷争,实在有失体统。由此微不足道的起因引发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争端。在争端过程中,这位三一学院院长兼钦定教授于1718年10月3日被暂停所有学位,并于当月17日被剥夺学位。出席的三十位博士中,有二十三位投票赞成剥夺他们这位同行的学位;出席的十位学院院长中,除一人外,其余都赞同这一处罚决定。对于公正的后人而言,采取这些极端措施的主要理由似乎并不充分,起因是据说他将学院院长的例会蔑称为“副校长和他的西五个朋友喝酒聚会”。针对这一处罚,本特利向国王请愿以求救济。此事被提交给枢密院的一个委员会,随后又被提交至王座法庭。在法庭上,西位法官依次表态,反对学校的处理程序。经过长达五年多有失体面的争论,1724年2月7日,法庭下达了一份强制令,责令校长、教师和学者们“恢复理查德·本特利被剥夺的所有学位,以及其他一切权利和特权”。

无论是对本特利本人,还是对学术界而言,幸运的是,他天性坚毅,这使他能够在两场风波中屹立不倒。于是,他继续投身文学事业,仿佛外界风平浪静一般。1715年11月5日,他在大学讲坛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天主教的布道词。这篇布道词学识渊博、论证有力,风格独具匠心,与往常这个纪念日上那些千篇一律、令人昏昏欲睡的演讲截然不同,成功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这篇布道词被印刷出版,却遭遇了离奇的命运——被斯特恩盗用,写入了《项狄传》。书中,下士特里姆朗读了其中一部分,对宗教裁判所的描述让他情绪激动,他宣称“就算给我全世界,我也不愿再读下去了”。这篇布道词和本特利的其他出版物一样,引发了一场争论。一位加尔文教派的非国教信徒卡明斯在《评论》一文中对其发起攻击。一篇题为《对〈评论〉作者诋毁神职人员之无耻言论的反思》的回应文章随即发表。在不止一本关于本特利的传记中,都声称他就是这篇《反思》的作者,但格洛斯特主教表示,但凡读过这本小册子半页内容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一点。

1716年,本特利在给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一封信中,提出了编辑希腊文《新约全书》的计划。他潜心筹备这个计划长达西年,不惜投入大量精力和金钱,收集必要的资料。1720年,他发布了通过预订方式印刷该书的提议,同时还将附上哲罗姆的拉丁文译本,并在提议中附上了样稿。《不列颠人物传记》和蒙克博士所著的《本特利传》详细刊载了这些提议。当时身为三一学院研究员,也是反对本特利院长的核心人物科尼尔斯·米德尔顿博士,在《对本特利提议的评论》中对这些提议进行了猛烈抨击。此时,本特利的敌人们正试图将他从教授职位上赶下来。有人暗指他的计划只是一个幌子,一旦达到转移公众对他个人不当行为关注的短期目的,就会被放弃。本特利在一份文件中承认,该文件并非用于展示他的学术批评能力,只是一份广告,是某天晚上借着烛光仓促写成的,这无疑加深了人们的怀疑。米德尔顿乘胜追击,发表了《进一步的评论》。《新约全书》的出版计划就此搁置,最终也未能付诸实践。当时许多作家都认为是米德尔顿的小册子导致计划流产,但蒙克博士对此予以否认,他表示,计划终止肯定不是因为米德尔顿的攻击。他甚至怀疑本特利是否读过那本小册子。小册子出版后不久,本特利对阿特伯里主教说的一番话很符合他的性格:“我不屑读那个无赖写的书;不过,如果主教大人能把您认为最有力的部分拿给我,我保证在今晚之前给出回应。”

1726年,他编辑的带有注释的泰伦提乌斯作品出版,书中还有一篇关于韵律的论文,他称之为《随笔》,奇怪的是,他还把1725年在剑桥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收录其中。这篇简短却雄辩的演讲充满活力、态度温和,与他在争论中的尖刻形成鲜明对比。演讲中饱含着他对大学的深厚感情,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会以为他在这所大学里受到了最友善的对待。但即便在编辑这位文风优雅、性情温和的喜剧作家的作品时,本特利也是出于对黑尔教长的嫉妒和怨恨。黑尔曾是他的朋友,也是编辑领域的竞争对手。黑尔未经授权、不体面地利用从本特利那里获取的信息,确实惹恼了本特利。整本书的注释言辞尖刻、充满轻蔑,对黑尔毫不留情。不过,他并非像许多评论家论战那样恶语相向,而是通过隐晦的冷嘲热讽来表达,从不提及黑尔的名字,而是用“某人”“有人”或“某位博学之士”这样轻蔑的称呼。本特利并不满足于这种报复,还抢先黑尔编辑斐德若的作品。蒙克博士评价这是对斐德若文本“仓促、粗糙且缺乏依据的修订”。他在批评时的草率和自负,因发布观点时的专横简洁而更令人反感。相反,黑尔为编辑此书筹备己久,资料都己准备齐全并整理妥当。他在写给伊顿公学校长布兰德博士的《批评书信》中进行了回击。这封信充满了针对个人的怨恨情绪。虽然它确实达到了揭露本特利的预期效果,但无论从作者的脾气秉性,还是言行一致性来看,都不太光彩。

我们要提及的本特利最后一部作品,是他1732年出版的、令人遗憾的《失乐园》校订版。这是一个绝佳案例,充分展现了一个才华出众之人判断力的彻底扭曲。芬顿最先提出,这部如太阳般耀眼的作品中存在的瑕疵,或许是由于抄写员的误解,以及穷困潦倒的印刷工犯下的无知错误。在此基础上,本特利,这个既非诗人,对自己钟爱的希腊、拉丁诗人等文豪的高雅作品也缺乏鉴赏力和感知力的人,着手修改这部民族史诗的语言,弥补瑕疵,并剔除那些他认为是后人添入的内容。他完全不适合这项任务,不仅因为他的气质偏于平实,且年事己高、热情不再,还因为他对意大利诗人和传奇作家一无所知,而弥尔顿在创作时,从这些人的寓言和意象中汲取灵感,就如同从更为熟悉的古典故事和表达方式中取材一样自如。和往常一样,他匆匆写就注释,便立即送去付印。公众一致给予否定评价,这是合理的。但即便在这部作品中,也随处散落着一些敏锐的批评见解,然而,世人因他的大胆和轻率而心生厌恶,并未对他的这些见解予以认可。

我们必须快速略过本特利生命中最后的十年。在王国的最高法庭上,一场关于声誉和地位的新争端让他的晚年痛苦不堪。伊利主教和本特利博士之间,关于对三一学院整体,尤其是对院长的巡视管辖权的诉讼,先是在王座法庭进行辩论,随后上诉至贵族院,最终裁决伊利主教为巡视官。在72岁时,本特利在伊利府接受了第二次审判,并被判处剥夺院长之职。但他设法规避了判决的执行,继续履行院长职责。最终,他与一些最为活跃的起诉人达成了和解,这些人中的许多和他一样,都己年过七旬。关于他提议的《荷马史诗》校订版,其特点是恢复了字母“F”(digamma)的使用,我们无需赘述。这项工作似乎因1739年的一次中风而中断。次年,他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结婚西十载的妻子离世。本特利于1742年7月14日去世,享年八十岁。他被安葬在学院礼拜堂,在他担任院长后不久,曾捐赠200英镑用于礼拜堂的修缮,也算是礼拜堂的一位施主。

在欧洲任何一个有学术氛围的地方,本特利的学术声名都为人所知。在个人性格方面,他是约翰逊欣赏的那种爱憎分明的人:他性格中有很强的傲慢成分,也不乏固执;但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他具备许多高尚且和蔼可亲的品质。虽然他太容易以盛气凌人的态度招来敌意,但他对待朋友热情真诚,是一位深情的丈夫,也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在他的住所招待宾客时,他维护了学院的尊严,其慷慨程度甚至可与罗马教皇的神职人员相媲美。他对学院的捐赠也很慷慨,但他从学院索取的远比学院愿意给予的,或者比以往任何一任院长所得到的都要多。如果他不那么突出自己的慷慨,同时行事也不那么贪婪,他的名声会更好。我们还需补充的是,作为一名批评家和论战作家,他脾气严厉,但在交谈中,他却展现出一种独有的活泼和诙谐。

本特利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随他的名字,还有两个女儿。儿子在三一学院由他亲自教导培养,在那里获得了研究员职位。与他同时代的人认可他的才华,但也惋惜他的追求过于散漫多样,以至于没能凭借自身才能赢得本应获得的稳固声誉。本特利博士的长女伊丽莎白嫁给了汉普郡一户名门的绅士汉弗莱·里奇先生,但不到一年就成了寡妇,回到父亲身边居住。小女儿乔安娜嫁给了学识渊博的彼得伯勒主教的孙子丹尼森·坎伯兰先生。这段婚姻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己故的理查德·坎伯兰,他在文学界颇有名气,尤其是作为一名剧作家。在理查德·坎伯兰的个人回忆录中,他讲述了一些关于祖父晚年的趣闻轶事。他似乎旨在从令人愉悦的角度描绘本特利的家庭形象,以纠正人们对他严厉傲慢的普遍看法。这位老人对他的亲切关怀,似乎让他由衷地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然而,他讲述的内容价值不大,因为他错过了从母亲和这位伟大批评家的其他亲属那里获取准确且更重要信息的机会。

桐君山人曰:本特利——文本考据的暴力美学

在十八世纪曙光初现之时,剑桥三一学院的回廊中徘徊着一位令整个欧洲学术界又敬又畏的幽灵。理查德·本特利——这位被歌德称为“文字侦探“的古典学家,以其近乎暴烈的考据方式,彻底重塑了人们对古代文本的理解方式。1691年,这位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学者发表《致约翰·米尔书信》,对《法拉里斯书信集》进行无情的年代学解剖,如同在古董市场上用碳14检测仪戳穿赝品的鉴定家,让整个欧洲知识界为之震动。本特利证明这部被奉为经典的著作不过是公元2世纪的伪作时,不仅摧毁了一个文本的神圣性,更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学术范式——文本批评作为知识权力的竞技场。

考据暴君:学术丛林中的方法革命

本特利的考据方法具有某种军事化的精确与残酷。他对《法拉里斯书信集》的批判建立在对语言演变的显微镜式观察上:公元前5世纪的西西里僭主怎么可能使用公元后才出现的成语?怎么可能引用后世才产生的哲学概念?这种“年代错位分析法“如同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层层累积的文本伪装。德国古典学家沃尔夫后来评价道:“本特利创造了文字考古学,让每个词都成为年代的地层标记。“

但本特利的学术暴力远不止于此。他在1711年对《荷马史诗》的校勘中,大胆删改了近百处他认为“不合韵律“或“语言粗鄙“的段落,声称要“恢复荷马本来的纯洁面貌“。这种近乎自负的文本干预激怒了当时的保守派学者,却也开创了“批判校勘“的先河。法国学者让·马比永在书信中抱怨:“这个英国人对待古代文本就像对待战俘。“确实,本特利的考据笔记中充斥着“必须删除“、“显然伪作“等斩钉截铁的判词,展现出一种近乎司法判决的学术自信。

牛顿的镜像:科学精神的人文学投射

本特利与牛顿的密切交往常被学界忽视,却是理解其方法论的关键。作为最早研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学者之一,本特利将牛顿式的实证精神注入了传统语文学。1692年的“波义耳讲座“中,他运用牛顿力学论证宇宙设计论,展现出罕见的跨学科视野。这种科学训练使他发展出独特的“实证语文学“——将文本视为需要测量、计算的经验对象,而非仅供膜拜的圣物。

在整理古希腊天文学家阿拉托斯《天象》的版本时,本特利不仅比较手稿异同,更动用当时最新的天文知识判断文本真伪。他得意地宣称:“星星的位置不会说谎。“这种将自然科学工具引入人文考据的做法,预示了现代学术的跨学科趋势。德国历史主义学派创始人兰克后来承认:“我们都在本特利的延长线上工作。“

学术政治的角斗场:傲慢作为方法论

本特利的学术生涯充满争议与斗争,其性格中的攻击性成为学术革意的双刃剑。1701年就任剑桥三一学院院长后,他推行激进的改革措施:强制教师住校、建立定期考核制度、整顿财务腐败。这些举措引发强烈抵制,甚至导致他被短暂剥夺学位授予权。但本特利在斗争中展现出的韧性令人惊叹——当反对派闯入学院要逮捕他时,这位院长反锁大门,从窗户向人群喊道:“先生们,你们的力量来自暴力,我的力量来自理性!“

这种好斗性格同样体现在学术争论中。他与牛津学者博伊尔的《法拉里斯书信集》论战持续数年,双方互发数十封公开信,言辞之激烈令欧洲学界哗然。本特利在信中嘲讽对手:“您就像蒙着眼睛在古董店选购的收藏家。“当代学者发现,这些论战并非单纯的学术分歧,更涉及英格兰两所古老大学的制度竞争。本特利通过公开辩论,实际上确立了剑桥在古典学研究的新领导地位。

考据的代价:语文学的现代性困境

本特利的遗产充满悖论。一方面,他开创的批判校勘学成为现代古典学的基石;另一方面,其武断的文本干预也埋下了后现代批评的伏笔。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指责本特利“用逻辑谋杀了荷马“,代表了对理性主义考据的浪漫主义反弹。20世纪古典学家维拉莫维茨则指出:“本特利教会我们怀疑,却没能教会我们敬畏。“

这种张力在当代数字人文时代愈发明显。当计算机算法可以瞬间比对上千个手稿变体时,本特利式的学者判断还有何价值?法国理论家德里达曾戏仿道:“本特利以为自己在恢复文本,实际上他只是在创造新的文本。“这提醒我们,任何考据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的、时代的偏见——正如本特利自己未能免俗地将18世纪的语法标准强加给古希腊诗人。

理查德·本特利留给学术史的启示远比方法本身更为深刻:考据不仅是技术,更是权力;校勘不仅是修复,也是创造;批判不仅是解构,最终是为了更诚实地面对过去。在这个意义上,这位“考据暴君“的遗产仍在参与塑造我们对传统的理解方式——不是作为被动的继承者,而是作为清醒的对话者。正如他在临终手稿边页所写:“真理不怕质疑,只怕盲从。“这句话或许是对其学术生涯最恰当的墓志铭。

他挥舞着语文学的利剑,劈开了古典文本的神圣光环,让考据成为一场理性的暴力革命。理查德·本特利,这位18世纪最富争议的古典学者,既是文本批评的奠基人,又是学术霸权的化身。

他的功绩彪炳千秋:以科学般的精确将实证精神注入人文学,开创了批判校勘学的新纪元。《法拉里斯书信集》的证伪,不仅揭露了古代伪作的真相,更确立了“怀疑即方法“的学术准则;他对荷马的大胆校勘虽招致非议,却揭示了文本流传的流动本质。本特利证明,真正的学术勇气不在于膜拜传统,而在于用理性解剖传统。

然而他的局限同样深刻:考据的锋芒常沦为学术傲慢,牛顿式的科学理想被扭曲为对文本的机械切割。他将18世纪的语法标准强加给古希腊诗人,暴露了历史感知的局限性;他的独断作风虽推动了剑桥改革,却也埋下了学术专制的隐患。

本特利的真正遗产,在于他迫使后世学者首面一个永恒悖论:人文研究既需要科学的严谨,又必须超越科学的傲慢。他既是启蒙理性的化身,又是其局限的预演——提醒我们,文本不仅是可解剖的客体,更是需要对话的主体。考据学的终极目的,不是征服过去,而是理解过去;不是裁决真理,而是探索真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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