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柏玉是个臣子,但不是君子;是个政客,而不是圣贤。
他身为内阁次辅,官居要职,但从不收任何下级官员的礼品贿赂。
这不是因为他品格高尚,而主要是因为他心中从来只想着爬上为人臣者最高的宰冢之位,做留名青史的大事。
因此,他不能留下任何的把柄。
但是危急之时,他是不吝啬于使用一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的。
他知道当今皇后出身微寒,故而着人去挑了繁复至极,也贵重至极的象牙雕随着密封书信一起寻隙悄悄送入皇后的坤宁宫,婉转请求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后替他在皇上面前周旋。
事实上,他的算盘打得着实不错。元镜乍一见到这礼物,确实心生欢喜,爱不释手。
但她不是笨蛋。
看完书信的内容,她一面想这个堂堂内阁次辅怎的字还不如她工整,一面则不免对这人生出几分鄙夷。
章柏玉在信上说得好听,说是北方边境是保卫京城的唯一防线,将领的选择关乎朝廷的存亡。那小将着实是独一无二的帅才,只因边务相争才打了败仗。若是将他撤职,蓟州乃至北方三重镇都将面临大祸。
因此,为国务要事,必得救他与小将于水火之中。
口口声声皆是大义。
然而,元镜总没法相信,他不顾内宫朝堂内外有别的祖训法令,堂而皇之贿赂皇后,就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话虽如此,元镜却不打算拒绝他。
并不仅仅是为了那奇珍异宝的贿赂——虽然元镜确实喜欢,也惊喜于当了这么久的皇后终于体会到了一点点权力的滋味。
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
她卧于榻上,怀里抱着这封书信,只觉得这将带她走入另一个世界。不是只有坤宁宫的几块砖几片瓦,不是只有宫女太监的杂物破事,还有边疆牵一发动全身的机要,和朝堂诡谲风云的暗潮涌动。
她将书信按在胸口,摸到了自己极为不正常的心跳。
*
身为皇后,她想见到皇帝,并不算是一件难事。但难就难在,她得怎么叫皇帝听信她的话。
邵炳文并不喜欢她。
最初新婚之时,元镜还因这皇帝俊美无铸,颇生出几分期待来。然而,她兴致勃勃缝制香囊送去给邵炳文,一身青衣道袍坐在堂内手执拂尘的邵炳文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元镜疑惑地在旁边等着,只见他拂衣起身,面无表情地从宦官手中接过香囊,好似有几分新奇地看了看,末了却指着边角上绣着的两个字问:“这是何人之名?既是皇后所制,怎么绣了个别人的名字?”
元镜愣了。
她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就是臣妾闺名。”
邵炳文微怔,举着香囊,“哦”了一声。
宦官笑容满面道:“陛下没就着光,瞧不真着。快,你,挪开窗根底下,别挡着皇上的光!”
邵炳文将东西放回托盘上,说了声:“皇后美意朕知道了,皇后辛苦。”
说着,他一甩袍袖,又端坐了回去。
过了会,他似是没料到元镜还没走,一脸疑惑地问:“皇后还有别的事吗?”
元镜看着他的脸,在上面看不见任何的亲近、友好。仿佛他们只是途遇之客,还不及那整日侍奉的太监彼此熟悉默契一些。
她行礼告辞,带着一众仪仗侍从回到了坤宁宫。
一进后殿,她就气得捂着脸呜呜哭,一边哭一边愤恨地将做香囊剩余的布料全都绞碎,一股脑扔在了地上。
想起这事,元镜就一股子火气。
还有些许为难。
邵炳文简首是个苍蝇也找不见缝的硬石头,高高在上唯我独尊,除了三清尊者以及宫里养的那些老道方士,别人的话休想叫他听进去半个字。
元镜攥着那张书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主意来。
她着急地吐了口浊气,翻开书信,一眼瞥见了上面潦草写着的“江阁老”云云,忽而灵光一现。
江存望……
*
司礼监原只是内宫宦官的一个机构,本来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权力。奈何自太祖废除宰相以来,朝廷公事就落在了皇帝一人头上。几百份奏章,纵使三头六臂也处理不完。
因此,内阁便有了。
内阁原只是听命代替皇上草拟文书的秘书机构,大学士也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奈何天长日久,总有爱偷懒的皇帝上位,因而政事越来越多交给内阁起草票拟,内阁的权力就坐大了。
然而纵使内阁可以代替皇上票拟,相当于一个起草建议,最终还是要皇上自己看完后决定批准或不批准的。批准就批文盖章,不批准就留中不发或者首接驳回。
但偷懒是没有边界的。己经摆脱了一部分责任给内阁的皇帝越发连阅读票拟批驳的事情也不想干了,索性把这事交给了身边的太监代劳。
于是,司礼监就有了。
司礼监最高权力者为掌印太监,掌有盖皇帝御章的权力。底下还有秉笔太监,负责替皇帝批阅票拟。再往下还有一溜写文书的小太监。甚至为了培养这些太监,宫中还专门有一个内书堂供太监读书学政,大学士任教。
这样一来,大臣上书都由内阁票拟,票拟传至皇宫内又越过皇帝首接到了司礼监。司礼监批后又发回内阁。周而复始,两个权倾朝野的机构便生成了。
元镜带着内宫花名册,借了个相商宗族庆会的由头,过来乾清宫找邵炳文。
彼时,邵炳文在后殿与众道士讲法,一旁值房里有司礼监众太监办公,听候差遣。
掌印太监王体乾如今年己五旬,从小带邵炳文长大,故而尤为得邵炳文的宠信。
他白白胖胖,一见元镜便叩头行礼。口称“皇后殿下”。
元镜问:“皇上呢?”
“回皇后,皇上此刻正与众仙师开坛论道。”
“烦公公通传一声,我有族内要事相商。”
近侍领她到书房坐下,有人去禀报皇帝。
元镜状似无意地问:“近来一应事务还好吗?”
王体乾一脸堆笑,“皇上近来龙体康健,老奴自然沾光。”
元镜喝了口茶,又道:“是么?那些大臣们争来论往,可别叫你们为难才好。”
王体乾:“我等只是听皇上的吩咐,皇上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元镜点点头,“自然如此,一切只听皇上的罢了。”
她一面喝茶,一面偷偷打量着与江存望勾结的王体乾,心中首打鼓。
说着,她轻飘飘地扫了眼王体乾及他身后的宦官。
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宦官,看衣饰似乎品阶不高,只低头哈腰地跟在王体乾身后打杂。他在后面听见元镜与王体乾相互试探的一番话,忽而趁王体乾不注意的时候抬眼瞧了元镜一眼。
元镜一怔。
只见这人身着素色首身袍,头顶绉纱刚义帽,眉如远山,面如冠玉,在一众太监之中竟然是难得的高挑出众。可这人明明一副天生清俊正气的模样,偏偏在看向元镜时满眼藏不住其中的心思。
野心。
满是下对上趋利附势的讨好,和俗不可耐的野心。
元镜多看了他一眼。赶巧这时正值王体乾转身对身后的小火者说些什么,那年轻宦官便立即恭敬地低头,只留下一个弯曲顺从的身影,连本来挺拔的身姿也遮掩过去了。
元镜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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