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的第六天,行程指向东北部的“钻石圈”。
这是环岛路线中更为荒野和壮丽的一段,囊括了黛提瀑布的磅礴水势、阿斯匹吉峡谷的奇诡玄武岩柱群,以及米湖地热区的奇幻地貌。
车子驶离度假村温暖的庇护,重新投入广袤的荒原。
车窗外,单调的黑色熔岩地铺展到天际线,偶尔点缀着顽强生长的苔藓,呈现出一种近乎外星球的荒凉之美。
车内的气氛也像被车外的景色同化,带着一种压抑的沉寂。
陈熙依旧试图活跃气氛,指着窗外奇特的地貌说着什么,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单薄。
林权专注地开车,偶尔回应一句。
傅清凇坐在副驾,大部分时间沉默地望着前方无尽延伸的公路,侧影在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黑色荒原映衬下,显得格外疏离。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安静的旅伴,一个恪守边界的朋友。
李念喻靠在后座,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单调景色上,思绪却沉甸甸地坠着。
蓝湖温泉那短暂放松后的疲惫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在昨夜那扇门隔绝出的绝对孤独后,变得更加深重。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倦怠,精神的弦绷紧到了极限,稍微一点刺激都让她想蜷缩起来。
她感到自己像一个电量耗尽的电池,连维持基本的“正常”表象都异常吃力。
傅清凇那刻意保持的距离和沉默,此刻对她而言,不再是解脱,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甚至开始怀念他之前那让她窒息的关切——至少那是一种有温度的存在感,而现在,只有一片冰冷的真空。
车子在颠簸的碎石路上行驶了很久,终于抵达了黛提瀑布(Dettifoss)。还未下车,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穿透了车窗,宣告着它的存在。
这是欧洲水量最大、最为汹涌的瀑布之一。巨大的水流裹挟着灰白色的冰川融水,如同奔腾的怒龙,从宽阔的断崖上狂泻而下,撞击在深谷的岩石上,激起冲天水雾,发出震人心魄的咆哮。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水汽,带着原始的力量感。
站在观景台边缘,首面这大自然的狂暴威力,李念喻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水流声像无数双手在她脑子里敲打,水雾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巨大能量冲击后的虚弱感和抽离感。
在这绝对的、压倒性的自然力量面前,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连带着内心的痛苦也变得微不足道,却又更加清晰地映衬出自身的脆弱。
她下意识地寻找一个支撑点,目光掠过身旁。傅清凇就站在她斜后方不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奔腾的瀑布上,侧脸线条在弥漫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但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身体微微绷紧,脚下的位置也几不可察地向前挪动了半步,恰好处于一个如果她失稳,他能第一时间伸手扶住、但又不会显得刻意靠近的位置。
这是一个无声的、基于本能的守护动作,如同呼吸般自然,却精准地落入了李念喻疲惫而敏感的视野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烦躁瞬间涌上心头。
又是这样!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沉默的“确认”和“守护”!像一张无形的网,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正常”,这张网都牢牢地罩着她,提醒着她的“不正常”。
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难堪和无处可逃的窒息。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震撼的瀑布,也不再看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我去车里等你们。”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反应,径首朝着停车场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念念!”陈熙担忧地喊了一声,想追上去。
“让她去吧。”傅清凇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洞悉的疲惫和克制,“这里风大,水汽也冷,她可能不太舒服。”
他的目光追随着李念喻迅速消失在人群后的单薄背影,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无力、自责,还有一丝被误解的苦涩。
他明白她的逃离,却无法停止这份深植于骨髓的守护本能。
接下来的阿斯匹吉峡谷(ásbyrgi),这片由巨大冰川运动塑造出的马蹄形峡谷,以其森然矗立的玄武岩柱壁和谷底静谧的森林湖泊而闻名。景色奇诡而壮丽。
李念喻没有再下车。她蜷缩在后座,紧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陈熙和林权下车去拍照。傅清凇也下了车,但他没有走远,只是靠在车旁,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如同他此刻无法言说的心情。
他偶尔会透过车窗玻璃,看一眼后座那个蜷缩的身影,眼神沉重。
中午时分,车子停在米湖(Myvatn)地热区附近一家简朴的游客餐厅。餐厅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喧闹的人声。西人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
李念喻强迫自己拿起菜单,手指却有些无力。她没什么胃口,只觉得疲惫像浓雾一样包裹着全身。
服务生端上食物——冰岛特色的羊肉汤、烤鱼、还有黑麦面包。陈熙和林权开始用餐,谈论着上午的见闻。傅清凇也安静地吃着,动作斯文。
李念喻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羊肉汤,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她机械地咀嚼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重压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费力。她感到一阵阵轻微的眩晕,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晃动。
就在这时,傅清凇的声音打破了餐桌上的相对平静。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刻意压低,带着一种不惊动旁人、只针对她的温和提醒:
“念念,”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提醒她天气变化,“该吃药了。”
他的语气很自然,就像过去无数次提醒她带钥匙、加衣服一样。
他甚至还极其自然地从自己随身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了那个李念喻无比熟悉的、小小的白色药瓶,轻轻推过桌面,停在她手边不远的地方。
这个动作,这个提醒,如同点燃炸药的引线!
李念喻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握着勺子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巨大的羞耻感、被彻底暴露的难堪、以及连日积累的疲惫和压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傅清凇!”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无法抑制的颤抖,瞬间压过了餐厅里的喧闹,引得邻桌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看也没看那个药瓶,只是死死地盯着傅清凇,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的愤怒、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助的泪水。
她的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微微发抖。
“谁让你动我的药?!”她的声音撕裂般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谁让你时时刻刻像个监护人一样盯着我?!提醒我该吃药了?提醒我是个病人?!是不是我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要向你报告一下是不是正常?!”
巨大的痛苦和委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傅清凇的方向砸了过去!
药瓶砸在傅清凇面前的餐盘边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几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从瓶口飞溅出来,散落在油腻的餐盘里、桌面上,甚至有几颗滚落到地上,沾满了灰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角落。
陈熙惊愕地捂住了嘴,林权的眉头深深锁紧。
傅清凇没有躲闪。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药瓶砸在面前,任由药片飞溅。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和李念喻一样苍白。
他看着散落在食物残渣和油渍中的白色药片,看着李念喻眼中那崩溃般的痛苦和绝望,他温润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克制彻底碎裂,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茫然。
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念喻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痛楚的眼睛,看着散落的药片,看着周围投射过来的、带着好奇、惊讶甚至一丝怜悯的目光,巨大的羞耻感像海啸般将她彻底吞没。
她再也无法忍受哪怕一秒!
她猛地转身,撞开身后的椅子,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像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餐厅的大门,冲进了冰岛东北部那荒凉而刺骨的寒风之中。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傅清凇依旧僵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上那几颗沾着油污的药片,仿佛那是他亲手碾碎的所有希望。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和无法言喻的痛楚,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在桌面上的、小小的白色药片,一颗、一颗地,捡拾起来,放回那个同样沾了油污的药瓶里。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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