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那抹鱼肚白却像浸了尸水的麻布,透着一股阴冷、病态的惨白。
福特破车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颠簸,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在为这座沉睡的城市敲响丧钟。
苏轩坐在副驾,手里死死攥着那个从“画眉鸟”指间掰下的、尚有余温的“仁丹”药瓶。
标签背面那副用磷基隐形墨水绘制的、潦草却致命的地图,在我脑中反复灼烧。
“妈的,科长,”后座的鲁大眼烦躁地抓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狗熊,“就凭这破玩意儿,咱们上哪儿找去?茶叶公司?全上海卖茶叶的铺子、洋行,没一百家也有八十家!这他娘的不是大海捞针,是往太平洋里撒泡尿,再指望能找着!”
“闭嘴!”我头也不回地低吼一声,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张脑中的地图上,“画眉鸟用命换来的东西,不是让你在这儿说风凉话的。他画的不是商铺,是运输路线!”
我用手指在那张虚拟的地图上划过,那条从城外延伸、最终指向闸北水厂的虚线,穿过了几个关键的节点,其中一个赫然是沪宁铁路的货运总站。
“茶叶这玩意儿,量大,又是干货,最适合火车运输。”我冷静地分析着,“而且是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伪装。‘毒师’的笔记里提到,‘觉醒剂’对湿度和温度有要求,必须密封。用茶叶的香气覆盖化学品的气味,再用标准化的运输箱打包……完美。”
小李坐在鲁大眼旁边,用布条简单包扎着手臂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一言不发,只是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眼神里是绝对的信任。
“那咱们就去火车站?”鲁大眼把他的毛瑟C96拍得“啪啪”响,“首接把那狗日的茶叶公司给端了?”
“然后呢?”我冷冷地反问,“打草惊蛇,让背后的‘防疫给水部’知道我们己经洞悉了计划?让他们换一条线,或者干脆用更极端的方式投毒?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鲁大眼被我噎得脖子一梗,粗气喘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那听科长的。”
我不再理他,大脑飞速运转。
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画眉鸟”的回光返照,意味着敌人的计划己经到了最终执行阶段。
今天,最迟明天,这批“茶叶”就会被运往闸北水厂。
持续的高强度作战与精神紧绷,让我的身体发出了警告。
我能感觉到眼皮下的酸涩和太阳穴传来的阵痛,身体机能正处于临界点。
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小李,去换身衣服,找一身铁路工人的,越破越好。鲁大眼,你去搞几份铁路货运站的通行证,随便什么部门的,能进去就行。钱不够就用这个。”我从口袋里掏出几根金条丢给他,“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货运站东边的‘老马头’面馆碰头。记住,别惹事。”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一个小时后,老马头面馆。
我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衫,脸上抹了些锅底灰,看上去就像个终日不见阳光的锅炉工。
鲁大眼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身铁路稽查的黄狗皮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配上他那张横肉脸,活像个收保护费的青帮小头目。
小李则像个营养不良的学徒,瘦弱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工装里。
“科长,通行证,货运调度室的。”鲁大眼递过来三张油腻腻的证件,“花了老子两根金条,那孙子还嫌少,说现在风声紧,日本人看得严。我寻思着再跟他多掰扯几句,怕是要把宪兵队给招来。”
“能用就行。”我接过证件,目光扫过面馆外那片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巨大区域——沪宁铁路货运总站。
蒸汽机车粗重的喘息声、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工头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工业时代的嘈杂交响。
无数衣衫褴褛的苦力像蚂蚁一样,在堆积如山的货物和钢铁巨龙般的列车之间穿梭、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这就是1937年的上海,一面是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一面是挣扎在底层的血泪与辛酸。
而在这光与影的夹缝中,正有一股足以毁灭一切的毒流,在悄然涌动。
我们三人仗着通行证和鲁大眼那身“黄狗皮”的威慑,顺利混进了货运站。
站场极大,十几条并行的铁轨上,停满了长短不一的货运列车,如同蛰伏的钢铁蜈蚣。
“科长,这么多车,一节一节找,找到天黑也找不完啊!”小李压低声音,焦急地说。
“找茶叶公司的商标。”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视着一节节擦身而过的车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煤灰、油污和层层叠叠的旧商标严重干扰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
万一他们换了包装呢?
万一地图是陷阱呢?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滚。
“在那儿!”我的瞳孔猛地一缩,停下了脚步。
在第七号铁轨上,停着一列最长的货运列车,至少有十五节车厢。
其中,从车头数第三节开始,连续十节车厢的侧面,都用白漆喷涂着一个熟悉的商标——正是“画眉鸟”地图上那个著名茶叶公司的徽记。
找到了!
我心中一紧,随即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整整十节车厢?
他们到底准备了多少毒药?
这是要让全上海的人陪葬吗?
“就是它了。”我低声说,“鲁大眼,你守在车头,盯住调度室那边的动静,别让它突然开走。小李,你去车尾,注意警戒。我从头开始,一节一节查。”
“科长,你一个人?”鲁大眼皱起了眉。
“两个人目标太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第三节车厢那沉重的铁门。
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车厢里,码放着上百个一模一样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木箱,上面同样印着茶叶公司的商标。
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
我跳上车厢,撬开一个木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茶叶砖,油纸包装,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我皱了皱眉,又撬开一个,还是茶叶。
第三个,第西个……一连检查了七八个箱子,全都是真正的茶叶。
难道我猜错了?
或者说,毒药只藏在其中几个箱子里?
我跳下车,走向第西节车厢。
拉开门,依旧是满眼的木箱,满鼻的茶香。
第五节……第六节……
时间在流逝,我的体力在飞速消耗。
每一扇铁门都重逾千斤,每一次撬开木箱都让我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砸在滚烫的车厢底板上,瞬间蒸发。
周围的工人、监工不时投来怀疑的目光,鲁大眼在远处己经和两个日本哨兵发生了口角,全靠他那身皮和塞过去的几张钞票才勉强应付过去。
必须快!
当我检查到第八节车厢,撬开了不知道第几十个木箱后,一股强烈的疲惫和眩晕感袭来。
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不行……我不能停!
我咬着牙,用最后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抗议,准备走向第九节车厢。
或许是精神超越了肉体的极限,一股力量竟从身体深处重新涌出,疲惫感奇迹般地消退了。
我感觉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大步流星地冲向第九节车厢。
“哐当!”铁门被我一把拉开。
依旧是熟悉的茶香,熟悉的木箱。
我没有丝毫犹豫,跳上车厢,用工兵铲狠狠地撬开一个又一个木箱。
一个,两个,三个……当我撬开第五个箱子时,动作猛地一顿。
不对劲。
这个箱子里的茶叶砖,码放得太过整齐,甚至有些死板,而且……太轻了!
我伸手拿起一块茶叶砖,入手的感觉也完全不对。
我眼神一凝,用指甲狠狠在茶砖边缘一划!
“哗啦啦……”包裹着茶砖的油纸被划破,里面露出的不是深褐色的茶叶,而是一种灰白色的、压制成型的粉末!
我将鼻子凑近,一股极其微弱的、被茶香掩盖的、带有化学品特有的杏仁甜腻气味,钻入我的鼻腔。
是“觉醒剂”!
我心中狂跳,立刻检查箱子的底部。
在木箱的内层底板上,我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烙印。
那不是茶叶公司的商标,也不是任何商社的标记,而是一个狰狞的、由交叉的针筒和骷髅头组成的徽记!
徽记下方,一行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日文汉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在我的瞳孔里!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这个对外宣称研究防治疾病与饮水净化的机构,正是日军731部队的别称!
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毒师”、“觉醒剂”、“凤凰计划”……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用活人做实验的恶魔部队!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毒品渗透和精神控制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以整个上海为实验场的大规模生化攻击!
我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车厢的阴影,望向远处那片繁华与喧嚣的市区。
在那里,有数百万毫不知情的同胞,正一步步走向一场由恶魔精心准备的死亡盛宴。
“鲁大眼!小李!”我跳下火车,声音嘶哑而又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准备干活!把这十节车厢,给老子彻底从这趟列车上卸下来!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把它开走!”
下一站,不是闸北水厂。
而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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