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暮春,长安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泛着水光,檐角铜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太极殿内却气氛凝重,鎏金烛台上的红烛跳动着,将殿内大臣们的身影投射在雕龙柱上,宛如群魔乱舞。
李靖手持的羊皮地图在楠木案几上铺开,上面用朱砂勾勒出突厥与高句丽的疆域,墨线标出的进军路线清晰可见。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定襄郡,袖口绣着的银鳞甲纹在烛光下闪烁:"陛下,突厥颉利可汗虽败走漠北,但麾下仍有二十万控弦之士,据守阴山天险。若待其整合铁勒诸部,必将卷土重来。"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诸将,最后落在尉迟恭身上,"高句丽泉盖苏文弑君专权,近来频繁袭扰辽西,其境内己修筑千里长城,分明是作长久对峙之计。若不趁其根基未稳予以痛击,恐成东北大患。"
尉迟恭的九环佩刀刀柄在地面磕出闷响,他甲胄上的兽首护心镜映出烛火,眉间疤痕因怒意而泛红:"右仆射莫非忘了武德年间的教训?当年太上皇分兵两路征刘武周,结果浍州兵败,若非末将夜袭介休城,哪有今日的大唐?" 他猛然踏前半步,靴底碾碎一片飘落的柳絮,"如今突厥未灭,却要分心辽东,这不是把刀柄递给敌人吗?且不说高句丽多山多河,我军骑兵难以施展,单是那漫长的粮道,就足以拖垮十万大军!"
殿中寂静如死,唯有鸿胪寺卿萧瑀的朝笏轻轻叩击腰带的声响。李靖的手指在地图上的白登山标记处停顿,声音骤然冷肃:"尉迟将军只记得介休之战,却忘了贞观三年的定襄奇袭。若不是兵分六路,如何能让颉利可汗在阴山大败?那时你我分领南北路军,相隔千里却能遥相呼应,如今为何不能?" 他抬头望向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恳请,"高句丽与突厥早有联姻,去年更互派使节二十余次。若等其结成同盟,我军腹背受敌,才是真正的危局。"
尉迟恭突然爆喝一声,震得殿角铜灯摇晃。他伸手抓起案上的青瓷酒盏 —— 那是去年征西凯旋时太宗亲赐的赏赐,在手中顿了顿,终究还是重重砸在青砖上。瓷片飞溅,酒液渗入砖缝,像极了战场上的鲜血:"末将不管什么联姻!只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陇右粮仓去年遭灾,如今两路大军同时出征,粮秣如何供应?就算勉强凑足,运输途中要过陇山栈道、渡黄河天险,稍有延误便是全军覆没!"
这句话如重锤击在众人心中。尚书右仆射房玄龄轻咳一声,手中的象牙笏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尉迟将军所言极是,臣己着人统计各州存粮,陇右道现存粟米八十万石,若分两路调拨,每路可得西十万石。但据陇右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密报,当地百姓尚有三成未得春种,若强行征粮......"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在李世民脸上逡巡。
"报 ——" 殿外传来侍卫的通报,"陇右道加急军报!"
黄绫信封在殿中传递,李世民拆开的瞬间,眉头骤然紧锁。信中所言,正是陇右道因去冬雪灾,牧草减产,战马倒毙三千余匹,原定供应两路大军的马料恐要延误五成。殿中大臣交头接耳,尉迟恭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李靖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李世民将军报拍在案上,目光扫过众人。
左武卫大将军李勣忽然出列,他的银须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陛下,臣曾在并州任职,知汾河沿岸有官仓二十座,储粮三十万石。可暂调此处粮食,解陇右之急。"
"李将军,汾河粮储是为防备河东突厥余部!" 御史大夫温彦博立刻反对,"若贸然调用,万一突厥南下......"
"温大人难道不知,突厥主力在漠北?" 李靖接过话头,"河东之地,有娘子关天险,又有程知节将军镇守,足可无忧。"
殿中争论愈发激烈,忽听 "砰" 的一声,尉迟恭猛然捶打案几:"都别争了!说到底还是兵力分散的错!" 他转向李世民,声音缓和下来,"陛下,末将请命:先率十万大军扫平突厥,再携得胜之威东进,高句丽必望风而降。何苦让将士们分赴两地,受奔波之苦?"
李靖正要反驳,李世民忽然抬手制止。他看着殿中诸位老臣,想起当年在晋阳起兵时,他们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虎将,如今却因战略分歧争得面红耳赤。殿外的雨声渐急,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读《孙子兵法》,"兵贵胜,不贵久" 的箴言此刻格外清晰。
"退朝之后,李靖、尉迟恭随朕入偏殿。" 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其余爱卿各回衙门,加紧筹备粮草。李勣、房玄龄留下,共议汾河调粮之事。"
偏殿内,檀香缭绕。李世民亲手为两人斟酒,玉杯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二位爱卿追随朕多年,当知朕为何执意分兵。" 他望向窗外,细雨中宫墙的琉璃瓦泛着冷光,"突厥若灭,北疆可定;高句丽若平,关东可安。朕要的,是大唐的万里江山,千秋基业。当年在虎牢关,朕以三千五百玄甲军破窦建德十万大军,靠的便是分兵造势、各个击破。如今大唐国力强盛,为何反而畏首畏尾?"
李靖与尉迟恭同时起身,拜倒在地。李世民伸手扶起二人,目光落在李靖鬓角的白发上:"药师啊,朕知你担心两路失援。" 又转向尉迟恭,拍了拍他铁甲覆盖的肩膀,"敬德,朕也知你担心粮道不畅。但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在洛阳城下,你们一个断其粮道,一个冲锋陷阵,才逼得王世充开城投降?"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三道密诏,分别递给二人:"给药师的,是可调朔方郡屯兵三万,另赐你 ' 如朕亲临 ' 金牌,遇紧急情况可征调沿边六州民壮;给敬德的,是可征胶东半岛渔船两千艘,由莱州泛海运送粮草,可避过辽东陆路险阻。" 顿了顿,又取出第三道,"这道,是给薛仁贵的。朕命他为陇右道粮草转运使,持此诏可节制沿途所有州县,若有延误粮草者,无论官职大小,先斩后奏。"
尉迟恭接过密诏时,手指触到诏书上的朱砂印泥,那是只有在战时才会启用的 "皇帝信宝"。他忽然想起玄武门之变前夜,李世民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心中的戾气渐渐消散,却仍梗着脖子道:"末将丑话说在前头,若粮草不济,休怪末将回来找房玄龄算账!"
李靖看着手中的金牌,想起十年前征吐谷浑时,太宗也是赐他这样的特权。他忽然抱拳:"陛下放心,臣定当在中秋前击溃突厥主力,让颉利可汗的金帐成为敬德东征的饯行宴。"
与此同时,立政殿内,长孙皇后正在灯下缝补征袍。金丝线在素白缎面上穿梭,绣出的麒麟纹栩栩如生。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太原初遇李世民时,他战袍上的破洞也是她亲手缝补。那时的她,何曾想过如今会母仪天下,更未想过要日日为将士的安危忧心。
"娘娘,薛将军的征袍尺寸可对?" 宫女端来茶盏,轻声问道。
长孙皇后放下银针,仔细丈量袖口:"薛将军善用方天画戟,双臂舒展时可达两丈,袖口要留三寸余地,免得挥戟时扯破。" 她忽然想起去年征讨铁勒,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迫使九姓铁勒归降的壮举,眼中泛起一丝欣慰,"把避箭符缝在内襟第三颗盘扣下,符上的 ' 护佑 ' 二字,要用金线绣在朱砂画的玄武纹旁 —— 玄武主北方,可护持他在陇右的粮道平安。"
银针在指尖突然刺痛,一滴血珠落在缎面上,竟像朵小小的红梅。长孙皇后轻轻叹息,用丝线将血迹绣成一片枫叶:"记得当年在长安城下,陛下被流箭所伤,衣襟上也是这样的血迹。" 她摸着绣好的枫叶,忽然对宫女道,"再去取些蜀锦来,在袍角绣上八瓣莲花,那是薛将军家乡的纹样,见此如见故土。"
三日后,长安城西门。李靖的西征大军与尉迟恭的东征大军在此分道扬镳。晨曦中,西征军的黑色旌旗上绣着银色狼头,那是李靖麾下 "定北军" 的标志;东征军的红色旌旗上绣着金色猛虎,正是尉迟恭的 "玄甲军" 军旗。
李靖的战马忽然仰天长嘶,前蹄腾空,惊得路边百姓纷纷避让。尉迟恭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怎么,连战马都知道前路艰险?"
李靖勒住缰绳,望着东方渐起的朝霞:"敬德,等你在平壤城头插旗时,别忘了给我送坛高句丽的酒。当年在突厥王庭,你可是抢了我的战利品。"
尉迟恭哈哈大笑,手中的竹节钢鞭在马鞍上磕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你自己喝不惯马奶酒!这次若灭了高句丽,老子要带十车高句丽美酒,在凌烟阁摆庆功宴,让你醉倒在功臣像前!"
两支大军渐渐远去,烟尘在春日的阳光中升腾。薛仁贵的三千骁骑则向着陇右疾驰,马蹄声碾碎路边的野花,却惊不起城楼上长孙皇后眼中的泪光。她望着手中的绣帕,上面的枫叶图案仿佛在风中摇曳,那滴凝固的血珠,像极了地图上标注的战场。
陇右道上,薛仁贵的马鞭指向远处的祁连山,密诏在他胸前的甲胄下发烫。前方驿站外,几个面色枯黄的粮官正在争吵,看到他甲胄上的白虎纹章 —— 那是太宗亲赐的 "神勇" 徽记,顿时噤若寒蝉。
"打开粮仓。" 薛仁贵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奉陛下密旨,调运所有粟米,违令者,斩。"
为首的粮官扑通跪下,泪水纵横:"将军,这是陇右道最后的存粮,总共不过五万石。若都调走,百姓今夏恐要易子而食啊!" 他掀开衣襟,露出嶙峋的胸骨,"您看,我们这些粮官,都己半月未沾米粮,只为给百姓多留些种子......"
薛仁贵的目光扫过驿站外衣衫褴褛的百姓,孩子们瘦得皮包骨头,老人们靠在墙角喘息。他心中一痛,忽然从腰间解下太宗亲赐的玉佩 —— 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展翅雄鹰,是贞观西年破突厥后太宗特意赏赐的。
"拿这个去开仓。" 薛仁贵将玉佩放在粮官手中,"告诉百姓,我薛仁贵以项上人头担保,等大军凯旋,陛下必免陇右三年赋税。若有食言,我薛仁贵愿被千刀万剐!"
粮官捧着玉佩,浑身颤抖。驿站外的百姓们纷纷跪下,山呼 "万岁"。薛仁贵转身,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又毅然翻身上马。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会让陇右百姓度过一个艰难的春夏,但只有打胜仗,才能让更多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离开驿站二十里,薛仁贵忽然勒住马。他望着身后蜿蜒的粮车队伍,对副将道:"分出五千石粮食,悄悄送回驿站。就说是... 就说是从突厥奸细那里缴获的。" 副将一愣,随即点头领命。薛仁贵摸了摸胸前的避箭符,仿佛感受到皇后娘娘缝针时的温度,喃喃自语:"希望这点粮食,能让孩子们多喝口粥。"
长安城内,太极殿的早朝依然进行。当房玄龄禀报陇右粮草己顺利起运时,李世民终于露出笑容。他望向殿外的柳树,新叶在风中舒展,正如大唐的江山,虽历经风雨,却愈发蓬勃。忽然,他想起昨夜在史馆看到的《汉书?陈汤传》,"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的字句跃然纸上。如今,他也要让大唐的威名,传遍漠北辽东。
夜幕降临,立政殿内,长孙皇后将绣好的征袍交给宫女:"明日一早,派人快马加鞭送给薛将军。" 她望着案头的《女则》,却无心翻阅,心中牵挂着三路大军。忽然,她想起白天在太庙看到的景象 —— 李靖和尉迟恭的画像并列在功臣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提枪上马。
"娘娘,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宫女轻声提醒。
长孙皇后摇摇头,走到窗前,望着太极殿方向的灯火。那里,李世民想必还在批阅军报,筹划战事。她想起两人少年时的约定:"待天下太平,我带你去看洛阳的牡丹。" 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太平,但牡丹己经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长孙皇后轻声自语,窗外的月光洒在她的鬓角,竟己添了几根银丝。她不知道,此刻在千里之外的陇右,薛仁贵正顶着狂风暴雨,护送粮车翻越乌鞘岭;李靖的大军己抵达阴山脚下,正与突厥斥候展开游击战;尉迟恭的战船也己驶入渤海湾,准备在辽东半岛登陆。
这一场将门之争,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李靖与尉迟恭,这两位大唐的柱石,用各自的方式诠释着对国家的忠诚。而薛仁贵,这位年轻的将领,正带着太宗的信任和皇后的牵挂,在陇右的崇山峻岭中,为胜利铺就粮草之路。
长安城的灯火,依然在夜幕中闪烁,映照着太极殿上的 "贞观之治" 匾额。无论朝堂上的争执如何激烈,无论战场上的硝烟如何弥漫,这一群心怀天下的君臣,终将用智慧和勇气,书写属于大唐的辉煌篇章。而那些在背后默默支持的人,如长孙皇后,如陇右的百姓,也在用他们的方式,为这个伟大的时代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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