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回到荣府，并未立刻声张，只歪在临窗的炕上，由着平儿替她捶腿，一双丹凤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半晌没动。
“平儿，”她忽然开口，“你说，东府那边，如今一个月烧炭的开销，得是多少？”
平儿手上一顿，想了想才答：“回奶奶，那边份例比咱们府里只高不低。蓉大奶奶院里，老太太特意吩咐了，都是按着上等的银霜炭给的，不敢有半点克扣。”
王熙凤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坐首了身子，眸子里闪着些莫名的光。
“我说的不是她院里。我是说整个宁府。那可真是个没底的窟窿。”
她拿起手边一个珐琅小盖钟，指甲在盖沿上轻轻刮着，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孩子是个聪明人，知道往哪座庙里烧香，也知道哪尊菩萨最灵验。”
平儿听明白了这指的是秦可卿，便不再多言，只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次日一早，王熙凤掐着各房都请安散了的时辰，才款步走进贾母房中。
她今日穿得格外鲜亮，一件大红遍地金的袄子，配着石青撒花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一进屋就先嚷嚷开了。
“老祖宗，快瞧我给您弄来了什么好东西！”她几步凑到贾母跟前，从袖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玳瑁盒子，献宝似的打开。
“西洋来的眉笔，听人说画出来就跟天生的一样。我得了两支，想着老祖宗用了，定是比观音菩萨还齐整，就赶紧送来了。”
【来了来了，凤辣子每日的《哄老太太开心》例行任务。】
【这业务能力，放现代绝对是销冠，金牌销冠！】
贾母由鸳鸯扶着，眯眼瞧了瞧，又看看王熙凤那画得精致的眉，果然乐了：“就你这泼皮破落户，天天寻些新花样来哄我。留着自己用罢，我这老脸，画给哪个看去。”
王熙凤顺势坐到贾母身边的绣墩上，陪着说了几句笑话，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淡了。
她接过丫鬟上的茶，捧在手里也不喝，只是低头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浮，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这是？”贾母何等眼力，立刻就察觉到了，“可是琏儿那孽障又惹你不痛快了？”
“老祖宗，倒不是谁给我气受。”王熙凤把茶碗放下，声音也低了下去，“是我自个儿心里堵得慌。昨儿我去瞧蓉哥儿媳妇，那孩子，瞧着身子是好了些，可那心里的病，怕是比身上的还重。”
“我细问了半天，她才肯说，原来是夜里睡不着，竟是在替东府发愁。”
她停下来，小心地观察着贾母的神色，才接着说：“她说宁府那边，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账上却瞧不出个名堂。她说她一个新媳妇，身子又弱，话也不敢多问一句。“
“只听下头人嚼舌根，说再这么下去，只怕到了年底祭祖，连供品的等例都要减了。这孩子实心眼，吓得一晚上没合眼，说是对祖宗的大不敬，要遭天谴的。”
“祭祖”两个字一出口，贾母端着茶碗的手明显一顿，屋里的气氛都冷了下来。她最重祖宗颜面，这事正好戳在她的心窝子上。
“混账东西！”贾母把茶碗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放，发出“咯”的一声闷响，“他贾珍眼里还有没有宁荣二公？还有没有列祖列宗了？他是想拿烂菜叶子去供奉他亲爹不成！”
【警报！警报！老祖宗的‘家族荣光’开关被触动了！】
【贾珍：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哦不对，这锅本来就是他的。】
王熙凤立刻站起身，做出惶恐的样子：“老祖宗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骨。这兴许是下人们胡说，未必就真到了那地步。”
“只是……宁府是长房，他们要是闹出丑事，丢的可是咱们贾家合族的脸。珍大哥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向来不耐烦这些俗务，尤氏姐姐又在佛堂……”
贾母沉着脸，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半晌不语。
王熙凤见火候到了，才试探着说：“老祖宗，孙媳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头。我管着咱们这边，虽说不上多好，倒也还算顺当。”
“要不……就让我辛苦些，过府去帮着尤氏姐姐梳理梳理？一来全了咱们两府的情分，二来也叫蓉哥儿媳妇能安心养病，不必再为这些事耗神。”
“就是……就是怕珍大哥他们嫌我多事，说我手伸得太长。”
贾母冷笑一声：“他敢！就这么办。你去，就说是我的话。府里但凡账簿、库房、人丁调派，都由你查问。有那起子不服管教、阳奉阴违的，你不用跟他们掰扯，只管叫人捆了来见我！”
得了这旨意，王熙凤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愈发恭谨，屈膝应道：“孙媳遵命。就是拼着身上脱层皮，也一定给老祖宗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让宁府那边再也出不了半点差池。”
她辞别了贾母，一出院门，脸上那点恭顺立刻散去，腰杆挺得笔首，步子都比平时快了三分。
当晚，王熙凤正与平儿在灯下合计着明日去宁府该从何处下手，一个小丫头悄无声息地送来一个半旧的锦盒，只说是荣庆堂那边一个眼生的嬷嬷给的，让她务必亲启。
王熙凤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几张零碎的纸条。
一张是城南木材行开出的票据，上面采买紫檀木的数目大得惊人，足足三千二百两，用途只写了“修缮花园暖房”。
另一张纸上是几个宁府管事的名字，赖二、吴新登、余信，其中吴新登和余信的名字旁，用极淡的墨点了个小小的记号。
王熙凤拿起那张票据，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口白牙。
她对平儿道：“去，把我那把象牙算盘拿来，拿新帕子擦亮点儿。过几日，咱们去宁府，帮他们算算账。”
她低低笑了一声，眼里全是光，“这趟差事，怕是不能空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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