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浅眠，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一场在冰冷与噩梦之间无休止的挣扎。意识如同沉入冰海的残舟，时而被刺骨的寒意冻结，时而又被腹中那灼烧般的饥饿感唤醒。每一个瞬间，都是煎熬。
当天边那抹死灰色的鱼肚白，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为这片绝望的雪原镀上一层微弱的光亮时，萧烬便再也无法维持那种半梦半醒的麻木状态。
他挣扎着，从冰窟最深处的角落里爬起。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显得无比艰难，仿佛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部和肋下的伤口，因为肌肉的牵扯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刀片在他的血肉中搅动。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僵硬的关节在发出“嘎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但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的眼眸之中，却闪烁着一丝微弱的、近乎偏执的希望之火。
那个陷阱。
那个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在极度虚弱和精神透支的状态下，艰难布置下的简陋陷阱。
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指望，是他在无边黑暗中，为自己点燃的唯一一簇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他拖着那具仿佛己经不属于自己的、疲惫不堪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冰窟。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刃，夹杂着冰冷的雪粒，狠狠地刮在他苍白干裂的脸上，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了前方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区域。
那里，埋藏着他关于“生”的全部赌注。
近了，更近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一团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早己干裂出血的喉咙。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用重锤狠狠地敲击着他脆弱的肋骨。
他看到了。
当他看到那根被他精心削制、深深插入冻土之中的弹性树枝，此刻正以一个夸张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角度，被绷紧的枯藤死死地拉扯着，高高地吊在半空中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而在那根剧烈弯曲的树枝末端，一团小小的、通体雪白的毛球，正被枯藤制成的套索紧紧地勒住后腿，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摇摆、挣扎着。那抹纯粹的白色，在这片灰暗而死寂的雪原之上，显得如此的突兀，又如此的……充满生机。
成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痛苦、饥饿与寒冷！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对生存希望的极致渴求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的大脑在刹那间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地回响。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因为动作过猛，甚至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而坚硬的雪地之上。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用双手支撑着自己，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势，飞快地爬到了陷阱旁边。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将那只早己停止了挣扎的雪兔，从冰冷的套索上解了下来。
这是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幼兔，皮毛洁白如雪，柔软顺滑，没有一丝杂色，仿佛是这片冰雪世界最纯净的精灵。它似乎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只是因为长时间的悬吊、惊吓和刺骨的寒冷，而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身体在萧烬的手中瑟瑟发抖，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当萧烬将它捧在手中，用自己那早己冻得失去大部分知觉的身体，试图为它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时，那只雪兔似乎被惊醒了。它艰难地睁开了那双如同红宝石般纯净明亮的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的杂质，只有最纯粹的、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它无助地望着这个决定它生死的、如同山岳般的庞然大物，身体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了。
萧烬的心，猛地被触动了一下。
那双眼睛……
那双充满了恐惧、无助、以及对这个冰冷世界最深沉绝望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锋利无比的尖刀，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刺入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仿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看到了那个被家族无情抛弃、丹田被废、经脉寸断、如同丧家之犬般被丢弃在这片废土之上，濒死之际，只能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绝望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的自己。
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那种任人宰割的无力，那种对生命最后一丝留恋和对命运最深沉不甘的复杂情绪，与眼前的这只雪兔，何其相似！
他也曾像这只雪兔一样，弱小，无助，任人宰割。
腹中那灼烧般的饥饿感，如同最凶猛的野兽，再次疯狂地咆哮起来。理智在疯狂地催促他，快，杀了它，吃了它！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这是废土的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同情任何人，任何生物！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柄从拾荒者身上得到的、依旧锋利的匕首。冰冷的刀柄握在手中，那股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用拇指轻轻地擦过刀锋，那锋利的刃口在灰白色的天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冰冷的刀锋，缓缓地、不受控制地靠近了雪兔那脆弱纤细的脖颈。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家伙那脆弱的身体因为感受到刀锋的寒意而剧烈地一颤，心脏的跳动瞬间变得如同擂鼓般急促，身体也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只要他轻轻地一划……
只要他手腕微微用力，这脆弱的生命就会瞬间终结。他就能得到食物，得到热量，得到活下去的希望。他就能有力气去寻找水源，有力气去修复伤势，有力气去完成那个该死的新手任务。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与雪兔那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的眼睛对视时，他的手，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攥住了一般，微微一僵，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不要轻易放弃心中的那份善良。因为，那份善良，或许就是你我身为‘人’的最后证明。”
母亲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跨越了无尽的时空，再次在他的耳边清晰无比地回响。那声音，带着一丝暖意，一丝鼓励，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烬的眼神，在这一刻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一个自己，面目狰狞，双眼赤红，被生存的本能和对力量的渴望所驱使，在他耳边疯狂地咆哮着：“杀了它！吃了它！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用智慧和努力换来的！在这个该死的世界，善良是最可笑、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对你的吗？你忘了你是怎么被抛弃的吗？你还想再体验一次那种绝望吗？”
而另一个自己，却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神清澈而悲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轻声地问他：“萧烬，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还记得母亲的教诲吗？如果你今天为了活下去，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比你更弱小、更无助的生命，那明天的你，又会为了什么，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后天的你呢？你会不会为了力量，为了复仇，最终变成和你最痛恨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的怪物？”
生存的本能与人性的坚守，在这一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展开了最激烈、最残酷的交锋。
良久，良久。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浓郁的白雾，久久不散，仿佛将他心中所有的杀意、戾气、不甘与挣扎，都一同呼出。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起了手中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匕首。
他决定，放了这只雪兔。
他知道，这或许很愚蠢，也很不切实际。在这个人吃人的废土世界，善良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他今天的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他错过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可能会让他死得更快。
但他却无法违背自己内心的那份坚守。
如果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变得和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一样冷酷无情，就必须亲手扼杀掉自己心中最后的那一点点温暖和柔软，那样的“活着”，又与一具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他宁愿作为一个“人”去死，也不愿作为一个“怪物”而活。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紧紧勒在雪兔后腿上的枯藤套索，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雪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它愣愣地看着萧烬，那双黑豆般的小鼻子微微抽动着，似乎在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在确认萧烬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后，它才试探性地向前跳了两步，然后，它停了下来，回头深深地看了萧烬一眼。
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似乎少了一丝恐惧，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和……感激？
随即，它转过身，西肢猛地一蹬，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快地消失在了远处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寂静的雪林之中。
萧烬看着雪兔消失的方向，腹中那灼烧般的饥饿感依旧在疯狂地折磨着他，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仿佛卸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灵魂都变得轻盈了许多。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那片灰暗的系统界面上，一行柔和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金色提示，缓缓地浮现而出：
【检测到宿主基于纯粹善意，在自身处于极端生存危机下，依旧选择释放与自身命运产生微弱共鸣的弱小生命，此行为己触及‘善缘’之核心本质。】 【获得奖励：纯净善缘点+0.1点。】 【人性底线偏移值-0.1%，当前为：+3.6%。】
随着系统提示的出现，一股微弱但异常纯净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的最深处涌出，如同初春的阳光般，瞬间流遍他的西肢百骸。那股暖流所过之处，他那因饥寒和伤痛而几近麻木的身体，竟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舒适和温暖，连带着那因为精神力透支而阵阵刺痛的头颅，也为之一清，精神也为之一振。
原来，善行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一种能对抗系统冰冷规则、守护自身人性的力量。一种能让他在这片残酷废土之上，依旧能找到“自我”的力量。
萧烬心中一动，对“因果”二字，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难以言喻的感悟。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悟和温暖，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风，便猛地从不远处扑面而来！那腥风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刚才那只雪兔的血腥味！
萧烬心中警兆大生，浑身的汗毛在瞬间倒竖而起！他猛地抬头，朝着腥风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雪坡之上，一头体型如同小山一般、浑身覆盖着厚厚冰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的变异巨熊，正用一双贪婪而残暴的、如同灯笼般的血色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它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殷红的血迹，以及几根纯白色的兔毛。
显然，刚才那只被他放生的雪兔，己经不幸地，成为了它腹中的点心。
而现在，它将目标，锁定在了萧烬这个看起来更加“美味”的猎物身上。
萧烬的心，在这一刻，瞬间沉到了谷底。
刚刚因为善行而燃起的一丝希望和温暖，在这一刻，被一股比冰窟的寒气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彻底浇灭。
命运，似乎总喜欢在给予人一丝希望之后，再用更残酷的现实，将那丝希望，狠狠地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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