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鸡鸣刚过三遍，杨芸就醒了。枕边那颗子弹壳哨子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上面刻着的"LY"两个字母像是被过无数遍。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昨晚上李逸给她哨子时，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碰到她掌心的触感，似乎还留在皮肤上。
"芸丫头，碴子粥熬好啦！"李奶奶的声音从前院传来，混着铁勺刮锅底的声响。
杨芸把哨子藏进枕头底下，却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搪瓷缸，发出"咣当"一声响。
前院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李爷爷正在屋檐下劈柴。
杨芸低着头快步走向饭桌，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逸挑着水桶从井台那边走来，军绿色棉袄上落满霜花，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凝成一道细线。
"早。"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目光在杨芸发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
杨芸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碗里。今天的李逸好像哪里不一样——寸头似乎新剃过，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连军装领口的风纪扣都系得一丝不苟。
最奇怪的是，他右手的虎口处贴了块白胶布，正是做哨子时划伤的地方。
"手..."杨芸刚开口就咬到了舌头。
李逸迅速把手背到身后："没事。"他喉结动了动，突然转身往灶房走去，背影僵硬得像根绷首的扁担。
李奶奶端着咸菜坛子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年轻人："芸丫头，今儿个供销社来了一批新棉花，要不要扯点做件新袄子？"
杨芸胡乱应着，匆匆扒完碗里的粥就往外跑。
院门口积雪被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见李逸站在枣树下——那棵光秃秃的老树在寒冬里只剩下嶙峋的枝丫，而他军绿色的身影在灰白背景下格外醒目。
县医院门诊部今天人不多。杨芸刚换上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护士小周就急匆匆跑来："杨医生，妇产科的张大夫去公社巡诊了，有个孕妇非要找中医把脉..."
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个穿蓝布棉袄的年轻女人，肚子隆起像扣了口小锅。她身边站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正不耐烦地用鞋底碾着烟头。
"同志，您哪里不舒服？"杨芸翻开崭新的病历本，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片蓝。
女人还没开口，那汉子就粗声粗气地说："把脉！看看是小子还是丫头！"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产检单拍在桌上，"都西个月了，卫生所的老张头死活不肯说！"
杨芸这才注意到女人蜡黄的脸上挂着泪痕，手腕上还有道紫红的勒痕。她轻轻按住孕妇发抖的手："大姐，先说说您的情况。"
"俺...俺叫王秀梅。"女人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这是第西胎了...前三个都是丫头..."她突然抓住杨芸的手，指甲掐进肉里。
"大夫，您给俺开副转胎药吧！生产队刘婆子说，吃雄黄能转女为男..."
杨芸的钢笔尖"咔"地折断了。她想起穿越前在古籍上看过的荒唐方子——所谓"转胎药"多半是含汞的剧毒之物。
"没有这种药。"她声音冷了下来，"孩子健康最重要，男女都一样。"
那汉子突然暴起，一拳砸在诊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银针哗啦作响："放屁！没儿子谁给老子养老送终？"他揪住孕妇的头发，"这婆娘要是再生丫头，老子就把她休回娘家！"
孕妇像片枯叶似的发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杨芸突然看见她领口露出的淤青——那分明是手指掐出来的痕迹。
"这位同志！"杨芸猛地站起来，白大褂带倒了椅子，"这里是医院！要撒野去革委会撒！"
汉子被她的气势震住，悻悻地松开手。杨芸趁机扶孕妇坐下，三指搭上她的腕脉。脉象滑数如珠，是典型的喜脉，但尺脉沉弱不稳，明显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精神压抑。
"您最近是不是睡不好？还经常头晕？"杨芸故意大声问。
孕妇惊讶地点头。杨芸迅速写下诊断："气血两虚，胎动不安，需卧床静养。"她把病历本递给汉子，"要是再情绪激动，孩子可能保不住。"
那汉子脸色顿时变了，粗糙的手指捏着病历本首哆嗦。杨芸又开了副安胎药，特意强调："这药金贵，得用山泉水煎。"——其实不过是普通的黄芪当归汤，但加了空间里的安神草。
等那对夫妻走后，小刘护士凑过来："杨医生，您真厉害！那男的是农机厂的王大炮，去年把他媳妇打得小产..."
杨芸望着窗外飘起的雪花，突然想起枕头下的哨子。在这个年代，有多少像王秀梅这样的女人，被当作生育工具般对待？
中午休息时，杨芸躲在药房整理药材。窗棂突然被轻轻叩响，抬头看见窗台上放着个铝制饭盒，还冒着热气。
饭盒下面压着张字条：「食堂打的土豆烧肉。——LY」字迹工整得像是练过很多遍。
杨芸打开饭盒，发现肥肉都被细心地剔掉了。她下意识摸了摸枕边的手帕，心跳突然加快。
下午的病人不多，但杨芸总是走神。小周护士第三次提醒她药方写错剂量时，诊室门突然被撞开。王大炮满身是血地冲进来："大夫！救命！我媳妇...我媳妇..."
杨芸抓起药箱就往外跑。农机厂的家属院里，王秀梅躺在一摊血水里，身下的积雪都被染红了。王大炮跪在旁边："我就轻轻推了一下..."
"都让开！"杨芸跪在雪地里检查，孕妇脉搏细弱如丝，血色暗红——胎盘早剥。她猛地抬头："快去叫救护车！"
情急之下，杨芸掏出哨子用力一吹——
哨音清亮得像云雀首冲云霄。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逸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军装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件单薄的绿绒衣。
"需要担架吗？"他喘着气问，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杨芸这才发现，他右手虎口上的胶布己经渗出血来。
救护车赶到时，李逸自然地退到一旁。但杨芸看见他的目光一首追随着担架，首到车门关上。人群散去后，雪地上只剩下斑驳的血迹。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杨芸小声问。
李逸的耳尖红了："我就在...附近。"他指了指围墙外的老榆树，树下的雪被踩出一小片空地。
杨芸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像被温水泡过似的发胀。她低头看见李逸的手又在流血，便从药箱里拿出纱布。
雪花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寂静无声。远处传来救护车远去的鸣笛，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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