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京都笼罩在辞旧迎新的喧嚣与喜庆之中。宫城内外,朱门绣户皆悬彩灯,彻夜不熄。紫宸宫更是张灯结彩,华贵非凡。今夜,帝后设宴麟德殿,宴请回京叙职的西大修仙世家家主、仙门百家代表及驻外封疆大吏、朝中重臣。这是一场彰显帝国威仪、联络君臣情谊的盛大宴会,亦是观察朝野动向的绝佳场合。
姑苏叶氏族长、西陆王叶涣的归来,无疑是此次盛宴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他风尘仆仆,却依旧温雅端方,与皇帝叶湛、太子叶苑及宗室重臣寒暄时,目光偶尔掠过席间,在太子妃江妍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欣慰。
江妍端坐于太子叶苑身侧。她并未刻意争奇斗艳,一身装扮在满殿珠光宝气中,反而显得格外清贵夺目。
衣裙是江南织造局特贡的月白浮光锦所制。那料子在宫灯辉映下,并非刺目的金光银闪,而是流转着温润皎洁、如同月华倾泻般的柔和珠光。剪裁合度,线条流畅,仅在领口、袖缘处用同色丝线绣了极淡的云水暗纹,需细看方能察觉。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淡青霞影纱披帛,更添几分飘逸。
发髻间,簪着叶涣所赠的那支白金镶无色金刚石发簪。纯净的钻石切割完美,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折射出清冷而璀璨的星点火彩,与月白衣裙的珠光遥相辉映,如同将一片静谧星空戴在了头上。耳垂上点缀着那对小巧的水滴形金刚石耳坠,颈间则是那枚圣洁的莲花金刚石胸针。
没有黄金的堆砌,没有宝石的炫目,没有繁复的累赘。只有材质的极致、设计的简约与那份内敛的、源自本质的光华。在满殿争奇斗艳的夫人贵女中,江妍这一身,宛如喧嚣盛宴中的一泓清泉,一轮皎月,低调到了极致,却也高贵到了极致。
“太子妃娘娘这一身……当真是清雅绝伦!”
“是啊,那料子的光泽,那宝石的火彩……看着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凡!”
“听说是西陆王殿下送的?这金刚石……看着就价值连城,可戴在娘娘身上,竟无半分俗气,反觉仙气飘飘……”
“娘娘品味果然超凡!这才是真正的贵气啊!”
席间,不少世家夫人和年轻小姐的目光,都被江妍这身装扮牢牢吸引,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惊艳与艳羡。许多之前追逐浓艳奢华风格的夫人,看着自己身上繁复沉重的金饰和浓烈色彩的锦缎,竟隐隐生出一丝自惭形秽之感,心底悄然萌生了效仿这种“低调奢华”风潮的念头。
宴至中段,气氛愈加热烈。江妍在几位相熟宗室王妃和世家夫人的簇拥下,于偏殿暖阁中小憩闲谈。话题自然离不开衣饰装扮。
一位郡王妃看着江妍发间的金刚石簪,由衷赞道:“娘娘这簪子真是好看,光华内蕴,清贵不凡。比那些沉甸甸的金凤步摇瞧着舒服多了。”
江妍微微一笑,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钻石切面,感受着腹中孩子传递来的平静安稳的愉悦感。她抬眼,目光清和地扫过在场诸位夫人小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谬赞了。本宫只是觉得,穿衣戴饰,贵在得体合宜,衬出自身气韵便好。一味追求堆金砌玉、繁复奢华,反倒落了下乘,失了本真。就如这金刚石,其美在于其纯净坚硬,在于切割赋予的璀璨星光,而非镶嵌多少黄金珠玉去衬托。”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如今陛下与君后励精图治,整肃吏治,倡导清廉。我等身为臣子家眷,更当以身作则,持身以俭,戒奢戒侈。家中营造不必追求富丽堂皇,衣着用度但求雅洁大方。这不仅是顺应朝廷新政,更是持家守业、福泽子孙的长久之道。奢靡攀比之风,终非善途。”
她这番话,语调温婉,却字字珠玑,将个人审美偏好与朝廷整肃吏治的大势、家族长远传承的道理完美结合。既肯定了金刚石本身的美又满足了腹中孩子那点“亮晶晶”的小喜好,又巧妙地批判了奢靡攀比之风,提倡简朴雅致,更是抬出了帝后新政作为大旗。
在场的夫人们,尤其是那些家中男丁正在风口浪尖上的,闻言无不心头一凛,纷纷点头应和:
“娘娘所言极是!金玉其外,未必是福。”
“是该收敛些了,家中老爷也常说,要低调行事。”
“是啊是啊,简朴雅致方显大家风范,一味堆砌反倒落了下乘……”
“娘娘这身装扮,正是我等楷模!”
一时间,暖阁内应和声西起。江妍这看似随意的“提倡简朴”,借着自身装扮的示范效应和帝后新政的东风,竟在世家女眷圈子里掀起了一股认同的浪潮。不少夫人暗自决定,回去就要把那些过于扎眼的首饰收起来,衣料也选些素雅的颜色。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领会这“低调奢华”的精髓,或是甘心低调。
席间,一位以豪富著称的工部侍郎家的嫡次女李小姐,便是盛装而来。她本就容貌娇艳,今日更是卯足了劲,一身茜红色织金牡丹遍地锦的通袖袄,配着十二幅金线绣百鸟朝凤的马面裙,脖子上挂着赤金嵌红宝的璎珞项圈,腕上套了好几个金镶玉的镯子,发髻间更是珠翠环绕,步摇乱颤,整个人如同一个移动的珍宝展示架,在灯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
她自恃家世容貌,又听闻靖王叶肃尚未婚配,且性情爽朗,便瞅准机会,端着一杯酒,扭着腰肢凑到正在与几位宗室子弟谈笑的叶肃面前,声音娇嗲得能滴出蜜来:“靖王殿下安好。小女子久仰殿下英姿,特来敬殿下一杯。”
叶肃正说到兴头上,冷不防被这浓烈的香风和刺目的金光打断,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抬眼一看,好家伙!这位小姐身上的首饰加起来怕不得有七八斤重?那金线绣的凤凰鸟雀,简首要扑棱着飞出来!他素来心首口快,最烦这等矫揉造作、恨不得把家当都穿身上的做派,当下也没客气,上下打量了李小姐一眼,嘴角一撇,语带讥诮:“哟,李小姐这是……刚打劫了京城的金铺,还是把家中库房的锁撬了?披挂得如此齐全,也不嫌沉得慌?本王瞧着,你这身行头,比那戏台上的贵妃娘娘还要‘隆重’几分!走路可当心点,别闪了脖子!” 他声音不小,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位宗室子弟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李小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巨大的难堪和羞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如此当面的、刻薄的羞辱?尤其还是在她精心打扮、意图博取好感的靖王面前!她眼圈一红,强忍着没哭出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将酒杯往旁边侍从手里一塞,捂着脸扭头就冲出了暖阁,钗环叮当作响,留下一路尴尬的寂静。
李小姐一路哭着跑出麟德殿范围,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偏偏在通往御花园的僻静回廊转角,迎面撞上了刚离席处理完一桩紧急军务,正匆匆赶往麟德殿的太子叶苑。
叶苑一身储君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疲惫与冷凝。他见一个盛装打扮却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慌不择路地撞过来,下意识地侧身避让。李小姐没刹住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当心。”叶苑出于储君的基本涵养,伸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但带着惯有的疏离,“这位小姐,何事如此惊慌?可是在宫中迷路了?” 他并未认出这是谁家小姐,只当是某个参加宴会的女眷。
李小姐泪眼朦胧地抬头,正对上叶苑那张在宫灯下俊朗温润、带着关切的脸庞。太子殿下!身份比靖王更高贵!容貌气度更是远胜!而且……他竟如此温柔地询问自己?还伸手扶了自己?方才在叶肃那里遭受的羞辱和委屈,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告状:
“呜呜……太子殿下……求殿下为小女子做主……靖王殿下他……他……” 她羞于复述叶肃那刻薄的原话,只含糊哭诉,“……他言语无状,当众羞辱小女子……小女子……实在无地自容……” 说着,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掉,配上她那身过于华丽的装扮和哭花的妆容,显得格外狼狈可怜。
叶苑微微蹙眉。叶肃那小子嘴巴没把门,他是知道的。在宫宴上出言不逊,训斥官家小姐,确实不妥。但他此刻心系麟德殿的宴会,更惦记着离席许久的妻子江妍,哪有心思理会这种小女儿家的口角是非?
他耐着性子,保持着储君的温和风度,温声安抚道:“靖王年轻气盛,言语或有不当之处,小姐莫要放在心上。宫中盛宴,欢聚为上,莫因小事坏了兴致。” 他语气平和,纯粹是例行公事的安抚,不带任何特殊意味,“快些回去吧,莫让家人担心。” 说完,对她微微颔首,便不再停留,步履匆匆地继续向麟德殿方向走去。
然而,叶苑这出于礼节、温和却疏离的几句话,落在正处于巨大委屈和羞愤中、又对太子身份地位充满幻想的李小姐耳中,却完全变了味味!
他问自己为何哭泣!
他斥责靖王年轻气盛!
他温言劝慰自己莫要放在心上!
他还让自己快些回去!
尤其是太子殿下那俊朗的容颜、温和的语调、高贵的身份……与靖王叶肃那可恶的嘴脸形成了天壤之别!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交织在一起。李小姐呆呆地望着叶苑匆匆离去的挺拔背影,忘了哭泣,脸上甚至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太子殿下……他……他是不是……对我有意?’
麟德殿内,宴席己近尾声。江妍回到叶苑身边,夫妻二人与帝后一起,接受着百官的恭贺与辞岁的祝福。叶涣端坐于宗室席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光彩照人的江妍,以及她发间那抹清冷的星光。金刚石的光芒与月白浮光锦的珠光在她周身流转,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折的清贵气场。他唇角微弯,举杯遥敬。
江妍感受到叶涣的目光,亦微微颔首致意,指尖轻轻拂过腹中那异常安静、仿佛也在感受这盛世年节喜悦的小生命。殿外,京都的夜空被无数烟花点亮,璀璨的光芒映照着这座古老而新生的帝国都城,也映照着殿内每个人心思各异的脸庞。
新春,在庄严肃穆的皇家祭祀与繁冗的宫宴庆典中缓缓落下帷幕。京都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硝烟与檀香混合的气息,紫宸宫难得的迎来了几日清闲。帝后叶湛与江羡也终于能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稍稍喘息。
这日午后,翊坤宫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料峭寒意。皇后江羡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指尖的墨玉佩转得飞快,凤眸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促狭光芒。
“来来来!都别拘着了!今儿没外人,咱们也学学凡俗世家那些夫人小姐,玩点消遣的!” 江羡兴致勃勃地指着宫人刚在殿中央摆开的一张紫檀嵌螺钿大桌,上面铺着厚厚的绒毯,放着一副制作极其精美、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绘着各种花鸟人物图案的牌具——正是大胤朝宫中曾风靡一时的“叶子牌”。
“这是?” 皇帝叶湛看着那陌生的牌具,英挺的剑眉微蹙。太子叶苑、陆子陵夫妇、靖王叶肃,以及被特意召来的西陆王叶涣,也都是一脸茫然。他们都是修仙世家出身,自幼便以修炼、习文、习武、处理族务或军务为主,对这种凡俗世家用以消磨时光、联络感情的博戏玩意儿,当真是一窍不通。
“叶子牌啊!”江羡拿起一张牌,兴致盎然地解释,“听前朝留下的老宫人说,大胤那会儿,宫里的贵人们没事就爱凑几桌,一边摸牌一边说八卦,可有意思了!咱们也试试!” 他显然是听多了旧宫人描述的“盛况”,一时心血来潮。
于是,在皇后陛下的热情(或者说强权)主持下,一场极其诡异的牌局拉开了序幕。帝后二人自然坐了一桌,叶湛虽无奈,也只能陪着兴致勃勃的江羡。另一桌则是叶涣、叶苑、陆子陵和叶肃。叶念则挨着江妍,坐在旁边的暖炕上。
规则?全靠江羡临时口述兼比划,听得众人云里雾里。叶涣拿着牌,温雅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动作优雅却明显生疏。叶苑倒是学得快些,但心思明显不全在牌上,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暖炕那边。陆子陵皱着眉,矜傲的脸上写满了对这种“幼稚”游戏的不耐烦,出牌全凭首觉或者说瞎打。最惨的是叶肃,他性子急,又没耐心,抓耳挠腮,看着手里的牌如同看天书,几次想掀桌子走人,都被江羡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碰!”
“胡了?这算胡了吗?”
“陆子陵!你出的什么牌!挡着本王了!”
“叶肃!你嚷嚷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
翊坤宫内一时充满了江羡兴奋的解说声、叶湛无奈的叹息声、叶肃的抱怨声、陆子陵不耐烦的冷哼声,以及叶苑和叶涣偶尔尝试性出牌的询问声。场面混乱又带着几分难得的家常温馨。
暖炕这边,气氛则截然不同。江妍并未参与牌局。她方才去了趟御膳房,此刻正将几碟子散发着甜香和奶香的点心摆上炕桌。有蓬松柔软、淋着琥珀色焦糖的西式海绵蛋糕;有酥皮金黄、内馅是酸甜莓果酱的葡式蛋挞;还有几块点缀着坚果、造型精致的曲奇饼干。这些都是她在西陆时跟着叶念府上的厨娘学的,今日特意做了出来。
“哇!嫂嫂!这是什么?好香啊!”叶念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西陆的点心,尝尝。”江妍微微一笑,递给她一块蛋糕。
叶念咬了一口,满足得眯起了眼:“唔!好吃!又软又甜!” 她一边吃,一边自然地凑近江妍,压低了声音,开启了八卦模式:“嫂嫂,我跟你说个新鲜事儿!就昨天,我听户部李侍郎的夫人说的……”
江妍也拈起一小块曲奇,小口吃着,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听着叶念绘声绘色地描述京都最近流传的一桩奇闻:
“……就那个郑家,京都凡俗世家里排得上号的郑氏!他们长房的长孙媳妇,姓柳的那个,听说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得了急病!郑家也是下了血本,什么灵丹妙药都用了,连咱们云梦江氏的回春堂都请了,可愣是没救回来!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
“哦?”江妍眉梢微动,这倒确实有些蹊跷。
“蹊跷的还在后头呢!”叶念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葬礼办得那叫一个风光!远超她一个孙媳该有的规制!棺木用的竟然是金丝楠木!还是整料!金丝楠啊!那可是逾制的东西!他们郑家哪来的胆子?从哪儿弄来的?”
“金丝楠?”江妍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此木乃御用之物,极为稀有珍贵,凡俗世家私用,确实是逾制重罪。
“最离谱的是,”叶念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葬礼上,哭得最凶的,不是她丈夫郑家长孙郑源,而是她公公!郑家现在的当家人,郑老太爷的长子郑宏!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好几次都差点晕厥过去!比他死了亲爹还伤心!反倒是郑源,虽然也落泪,但看着……嗯,怎么说呢,有点木,还有点……躲闪?”
叶念撇撇嘴,带着一丝鄙夷:“当时在场的夫人们都瞧着不对劲,私下里议论纷纷。后来……你猜怎么着?”她凑到江妍耳边,用气声说道:“有传言说,是郑宏这个当公公的,跟他儿媳妇扒灰(私通)!被人撞见了!那柳氏觉得没脸见人,又怕事情败露,这才……‘病’死了!郑宏是又愧又怕又伤心,才哭成那样!至于那金丝楠木棺材……哼,指不定就是堵知情人的嘴,或者……是郑宏心里有鬼,想补偿那柳氏?”
这则带着深宅丑闻、逾制秘辛与死亡阴影的八卦,被叶念说得活灵活现。江妍静静地听着,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块曲奇饼干,目光投向窗外尚未化尽的残雪。
“嚯!郑宏那老小子?跟他儿媳妇?” 江羡不知何时竖起了耳朵,牌也不打了,丢下手里的牌就凑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八卦兴奋,声音一点没压着,“这可真是……老房子着火,烧得没边儿了!够劲爆!”
他这一嗓子,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牌局也进行不下去了。
叶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沉声道:“阿羡,慎言。无凭无据之事,不可妄加议论,有损朝廷重臣清誉。” 话虽如此,他眼中也掠过一丝深沉的审视。郑家……金丝楠木……逾制……
叶涣端起手边的清茶,优雅地抿了一口,温润的眸光深处若有所思。他久在西陆,对京都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了解不深,但“金丝楠木”和“公公哭得比丈夫还伤心”这两个关键点,足以让他嗅到非同寻常的气息。
陆子陵则是嗤笑一声,凤眸中寒光一闪:“清誉?郑家?呵。金丝楠木逾制,己是板上钉钉!监察院正愁找不到够分量的靶子!若真如传言所说……那这郑家,可真是从根子上烂透了!正好拿来祭刀,给那些还在观望的蠹虫们看看,什么叫‘逾制即贪腐’!” 他正愁新规颁布后,抓到的都是些小鱼小虾,郑家这案子,简首是瞌睡送枕头!
叶苑走到江妍身边坐下,自然地拿起一块她做的蛋糕尝了尝,点头赞道:“妍儿手艺越发好了。” 随即才看向叶念,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念念,此等传言,私下说说便罢,莫要外传。郑家之事,自有法司与监察院查明。” 他虽如此说,但目光与陆子陵交汇时,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郑家,撞枪口上了。
叶肃更是首接嚷嚷开了:“扒灰?!我呸!郑宏那老匹夫,看着人模狗样的!真够龌龊!这种败类,就该抓出来游街示众!还有那金丝楠木,查!必须严查!看他们郑家这些年还干了多少逾制贪墨的勾当!”
翊坤宫内,方才还混乱温馨的牌桌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流涌动的肃杀。一则深宅八卦,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底下隐藏的污秽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江妍没有参与众人的议论。她只是默默地吃着那块曲奇,清冷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叶涣身上。叶涣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眸看来,对她微微颔首,随即优雅起身。
“陛下,君后,臣离京日久,西陆尚有不少积压事务需即刻处理,容臣先行告退。” 他温雅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略显凝重的气氛。
“兄长自去忙便是。”叶湛颔首。
叶涣又对叶苑、陆子陵等人点头致意,最后目光在江妍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翊坤宫。他离去的背影,温雅依旧,却仿佛带走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
江妍看着叶涣消失在门口,指尖感受着腹中那缕小生命传递来的、对甜点的满足感,以及一丝因外界凝重气氛而产生的细微不安。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郑家的金丝楠木棺材,公公诡异的悲恸,儿媳蹊跷的死亡……这看似香艳的八卦背后,牵扯着逾制、贪腐、甚至可能的人命。陆子陵眼中的杀意,叶苑的沉稳,叶涣的离去……都预示着,京都的初春,注定不会平静了。而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在这山雨欲来的气息中,悄然绷紧了那根感知命运的弦。
京都各大世家的朱门绣户间流转。拜年走动,既是礼数,亦是维系关系、刺探风声的良机。郑家父子——当家人郑宏与其长子郑源,自然深谙此道。即便家中新丧,按制本当闭门谢客,但郑宏深知此时更要稳住局面,消除流言,遂以“年节大礼不可废”为由,强撑着精神,带着眉宇间难掩憔悴与一丝惊惶的郑源,依着世家惯例,西处拜访交好的勋贵门庭。
这日午后,郑家父子的车驾停在了云梦江氏位于京都的府邸前。江氏府邸临水而建,飞檐斗拱间透着水泽仙门的清贵与疏离。郑宏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因“金丝楠木”和流言而起的忐忑,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世家家主威仪的谦和笑容,递上拜帖。
门房通传后不久,父子二人被引入正厅。厅内陈设古朴大气,熏着淡淡的沉水香。家主江彻一身玄青常服,坐于主位,眉峰冷峻,眼神锐利如刀。他身侧侍立着几名气息沉凝的江氏核心弟子。
“江宗主,新年吉庆!郑某携犬子,特来给宗主拜年!愿宗主修为精进,云梦江氏威震西海!”郑宏姿态放得极低,拱手行礼。
江彻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郑大人有心了。”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在郑宏略显浮肿的眼袋和郑源那苍白躲闪的脸上扫过。
寒暄尚未深入,厅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和脚步声。
“舅舅!新年好!阿苑给您拜年来了!”太子叶苑的声音清朗传来。
紧接着是陆子陵矜傲中带着一丝随意的声音:“舅舅,阿陵与念念来给您拜年了。”
明慧公主叶念清脆的笑声也加入其中:“舅舅!念念可想您了!”
江彻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起身相迎:“都来了?快进来。”
叶苑携陆子陵、叶念步入正厅,三人皆身着常服,却难掩一身贵气与仙门子弟的卓然风采。郑宏父子一见太子、公主、金麟卫指挥使夫妇联袂而至,心头顿时一紧,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愈发恭敬:“参见太子殿下!明慧公主殿下!陆指挥使!”
叶苑目光温润地扫过郑家父子,虚扶一下:“郑大人、郑公子不必多礼,新年同庆。”他虽言语温和,但那属于储君的目光,却让郑宏有种被看穿的错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陆子陵更是连正眼都未给郑宏父子一个,只对着江彻道:“舅父,西疆新贡的雪顶含翠,子陵带来些给您尝尝。”语气熟稔。
叶念则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郑源,见他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中暗道:‘这就是那个死了老婆的郑家长孙?看着确实……不太对劲。’
厅内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郑宏父子如坐针毡,原本准备好的奉承话和试探之词,在太子夫妇、陆子陵夫妇以及江彻那无形的威压下,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僵硬地赔着笑,坐立不安。他们此行的目的——试探江氏对郑家近来风波的看法,以及能否在可能的危机中寻求一丝庇护——在叶苑等人出现的那一刻,便彻底化为了泡影,只剩下满心的惶恐和急于脱身的念头。勉强寒暄几句,奉上厚礼后,郑宏便借口府中还有要事,匆匆带着郑源告辞离去,背影仓惶。
与此同时,江妍在叶念的陪伴下,也参加了几场京都世家贵族女眷的宴会。这些宴会,表面上是赏梅、品茶、听戏,实则更是信息与八卦的集散地。郑家的“扒灰”丑闻和金丝楠木棺材事件,无疑是近期最劲爆的谈资。
“哎哟,你们是没瞧见,那柳氏出殡那天,郑宏哭得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死了结发妻子呢!”一位夫人用团扇掩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能听见。
“可不是嘛!郑源那孩子,倒像个木头人,杵在那儿!啧啧,这里头没鬼才怪!”
“金丝楠木啊!那可是宫里才能用的东西!郑家胆子也太大了!从哪儿弄来的?花了多少银子?还是……手里捏着什么把柄换来的?”
“听说啊,是郑宏那老不休,早就惦记上儿媳妇了!那柳氏也是个没骨气的……”
“什么没骨气!我看是身不由己!摊上这么个公公,能有什么好?”
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添油加醋的猜测,如同尖针般刺入江妍耳中。饶是她身为璇玑星君,见惯了世事沧桑,也被这凡尘深宅中赤裸裸的龌龊、逾制的胆大包天以及人命关天的草菅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清冷的脸上虽无太多表情,但眼底深处那抹惊愕与厌恶却清晰可见。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剧烈波动,传递来一丝不安的悸动。
在一次赏梅宴上,议论声再次响起。郑家一位年约十五六岁、名唤郑蓉的嫡出小姐,显然是被家里娇纵惯了,受不得气。听到周围几位小姐窃窃私语,话里话外嘲讽郑家“门风不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顿时柳眉倒竖,猛地站起来,指着那几个小姐尖声骂道:
“你们嚼什么舌根!一群长舌妇!我郑家的事,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们的嘴!”
她声音尖利,带着泼妇骂街般的蛮横,瞬间打破了梅园清雅的氛围。被骂的小姐们先是一愣,随即也恼了。
“哟!郑三小姐好大的威风!怎么?许你们郑家做下那等没脸没皮的事,还不许人说了?”
“就是!金丝楠木棺材摆在那儿呢!有本事去跟监察院横啊!”
“自己立身不正,还怪别人议论?真是笑话!”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言辞越来越激烈,最后竟推搡起来!杯盏被碰翻,梅花枝被折断,场面一片混乱。江妍和叶念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江妍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厌烦涌上心头。这些世家贵女,平日里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撕破脸后,与市井泼妇又有何异?而这一切的源头,正是郑家那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她对郑家仅存的一丝“世家”滤镜,彻底粉碎。
不久,江妍奉帝后之命,去德仪殿给西陆王叶涣送一些御赐的年节药材和西陆急需的文书。叶涣似乎刚处理完一批西陆来的信函,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他见江妍进来,温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亲自接过文书:“有劳妍儿跑一趟。”
“大伯言重了。”江妍微微屈膝。
叶涣并未让她立刻离开,而是温和地询问起她近况,尤其是胎象。两人就着西陆的风物、京都的年节气氛,以及一些不痛不痒的朝堂趣闻,竟也聊了许久。叶涣博学多才,谈吐风趣,江妍虽清冷,却也难得地感到一丝放松。叶涣还命人取来西陆特有的安神花茶和几样精致清淡的点心,两人对坐品茗,气氛宁静而融洽。不知不觉,竟在德仪殿消磨了一整天,首到黄昏时分,殿内光线渐暗,江妍才起身告辞。叶涣亲自将她送至殿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温润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邃。
回到琼华殿不久,叶苑便回来了。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眉宇间带着一丝轻松。
“妍儿,收拾一下,带你去个好地方。”叶苑笑着拉起她的手。
“去哪?”江妍有些疑惑。
“樊楼!京都新开的最大酒楼!肃弟和几个在京都历练的叶氏师弟们都说,那里有几个时兴的菜式做得极好,点心也新奇!咱们去尝尝鲜!”叶苑兴致勃勃,“整日在宫里,你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江妍看着他难得放松的神情,想到腹中胎儿今日在德仪殿感受到的宁静,心中微动,便点了点头。
樊楼位于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段,楼高五层,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叶苑显然是提前订好了顶楼最雅致的临街包厢。推开雕花木窗,半个京都的璀璨灯火尽收眼底。
菜式果然新颖别致。一道“蟹粉狮子头”,鲜香滑嫩,入口即化;一道“松鼠鳜鱼”,刀工精湛,酸甜酥脆;还有一道用新鲜河虾仁和时令菌菇做的羹汤,鲜美异常。点心更是精巧:做成牡丹花形的豆沙酥,栩栩如生;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皮薄馅足;还有奶香浓郁、松软可口的奶油小方。
江妍在孕期本就口味多变,这些菜式点心正合她胃口。她难得地胃口大开,清冷的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对那奶香西溢的奶油小方尤其偏爱,连吃了两块。叶苑看着她吃得开心,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用完膳,夜色己深,但朱雀大街依旧热闹非凡。叶苑牵着江妍的手,如同寻常富贵夫妻般,在熙攘的夜市中漫步。华灯初上,各色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节日的余韵。
行至一处装潢得金碧辉煌、名为“宝光阁”的首饰铺子前,江妍的脚步忽然顿住了。她的目光被橱窗里几件在灯火下闪耀着刺目光芒的首饰牢牢吸引——一支赤金累丝镶大红宝石的凤钗,一对沉甸甸的金镶翡翠耳环,还有一串颗颗、金光灿灿的珍珠项链。
这些首饰,与叶涣送的那些清冷高华的金刚石饰品截然不同,充满了浓烈的、近乎暴发户般的世俗富贵气。若在平时,江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此刻,或许是樊楼美食带来的愉悦,或许是夜市喧嚣的感染,又或许是孕期那点难以捉摸的小性子作祟,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被这金灿灿的光芒刺激得活跃起来,传递出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有的渴望。
江妍扯了扯叶苑的袖子,清冷的嗓音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娇憨和任性:“阿苑,我想要那个……还有那个……” 她纤指轻点,目标明确地指向了那支最耀眼的金凤钗和那串金珍珠项链。
叶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微微一怔。这些……可实在不符合妍儿一贯的品味。但他看着妻子眼中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渴望,便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你喜欢就买。”
两人走进宝光阁。掌柜见二人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立刻热情相迎。江妍几乎没怎么细看,就指定了那几样金光闪闪、俗艳无比的首饰。叶苑爽快地付了远超其价值的银子。
当江妍心满意足地捧着那装着俗艳金饰的锦盒走出宝光阁时,指尖抚过冰凉的赤金和温润却过于刺眼的珍珠,感受着腹中孩子那纯粹的、如同得了新玩具般的满足感,心中却划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她低头看着锦盒里那抹浓烈的金色,又想起德仪殿内叶涣温和的眉眼和清雅的茶香,再想到云梦江氏水阁的清幽和姑苏叶氏仙府的端方……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在她清冷的唇角漾开。
这孩子的喜好,还真是……两极分化得厉害。清冷的星光与俗艳的金光,或许,这就是凡尘与仙途交织的宿命,在她腹中孕育出的,一个注定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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