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道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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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道微澜

 

东宫,琼华殿内殿。太子叶苑的颓废如同沉疴,日益深重。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怀中紧抱着那个从皇陵带回的、残破不堪的婴儿襁褓,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世界。曾经清亮锐利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和化不开的绝望。御医的药示、锦绣的劝慰、甚至帝后痛心的斥责,都无法穿透他自我封闭的心墙。他拒绝进食,形容枯槁,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锦绣守在外间,心如刀绞。看着太子一日日枯萎,看着他抱着那残破襁褓如同抱着最后救赎的模样,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那是娘娘临终前交付给她的使命!守护太子!若太子就此消沉殒落,她如何对得起娘娘?

入夜,琼华殿陷入死寂。锦绣屏退所有宫人,独自立于内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体内属于九重天仙侍的本源神力开始流转,并非用于战斗,而是用于——幻化。

她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身形在朦胧的光华中拔高、变得纤细婀娜。她的面容如同水波般荡漾、重塑,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鼻梁秀挺,唇色如樱…赫然是己故太子妃江妍的容貌!甚至连发髻、衣饰的细节,都一丝不差地模仿着江妍生前的喜好。她甚至小心翼翼地模拟出江妍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清冷药香与淡淡梅蕊的气息(这是她服侍江妍多年刻入骨髓的记忆)。

幻化完成。锦绣——不,此刻她己是“江妍”的模样——轻轻推开内殿的门。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蜷缩在地的叶苑身上。他似有所觉,身体猛地一颤,却不敢抬头,仿佛害怕这微弱的声响会惊碎他仅存的幻梦。

“殿下…” 一个轻柔得如同叹息,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叶苑的身体瞬间僵硬!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门口的身影!月光勾勒出那无比熟悉的轮廓,那魂牵梦绕的容颜…

“妍…妍儿?!” 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在确认眼前是真实还是幻影。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因虚弱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踉跄。

“江妍”快步上前,在他跌倒前扶住了他。她的动作轻柔而熟悉,带着江妍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力量与温柔。她将他扶到榻边坐下,手指冰凉,却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

“是我,殿下。” 她模仿着江妍的语调,带着一丝心疼的责备,“您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

“妍儿…真的是你?你没死?你回来了?!” 叶苑紧紧抓住“江妍”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江妍”心中一痛,面上却露出一个带着哀伤与安抚的浅笑,如同江妍当年安慰他时的模样:“殿下,我己不在尘世。只是…心系于你,不忍见你如此消沉。天道垂怜,允我魂梦归来,伴你…一程。”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将他的狂喜稍稍拉回现实。

“魂梦…归来…” 叶苑眼中的狂热稍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和无助,他紧紧抱住“江妍”,将脸埋在她冰冷的颈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妍儿!我们的孩子…他们…他们连死后的安宁都不放过!是我没用!是我护不住你们!妍儿…别走…求求你…别走…”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锦绣幻化的衣襟。她强忍着内心的酸楚和扮演亡者的巨大压力,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受伤的幼兽,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江妍特有的韧性:“殿下,逝者己矣,生者当强。你是玄辰的太子,是陛下和君后的期望,更是…我的夫君。为了我,为了我们未尽的缘,为了玄辰的江山,你必须站起来!好好活着!看着我…” 她捧起他泪痕交错的脸,眼神专注而充满力量,如同江妍当年在危难中鼓舞他一般,“看着我,活下去。”

这眼神,这语气,这属于江妍的独特力量感,如同甘霖注入叶苑干涸濒死的心田。巨大的悲痛依旧存在,但这份来自“亡妻”的“期望”和“陪伴”,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他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容颜,用力点头,哽咽着:“好…妍儿…我听你的…我听你的…你别走…”

这一夜,“江妍”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叶苑,听他语无伦次地诉说思念、痛苦和自责,用属于江妍的方式给予他冰冷却有效的慰藉。首到天光微熹,叶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情绪的宣泄后沉沉睡去,紧抓着“江妍”的手。

锦绣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轻轻抽回手。幻象消散,她恢复了自己的容貌,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在编织一个危险的幻梦。但看着太子终于能安稳睡去,甚至在天亮前被唤醒后,虽眼神依旧悲伤绝望,却不再抗拒进食,开始配合御医调理…她知道,这疯狂的“救赎”,至少暂时奏效了。

从此,琼华殿的深夜,成了“江妍”归来的时刻。锦绣夜夜幻化,以亡者的身份,用冰冷的手指和温暖的谎言,维系着太子叶苑摇摇欲坠的生命线。每一次幻化,都是对江妍的亵渎,也是对自身心志的煎熬。但为了完成承诺,她甘愿背负这沉重的枷锁。

与此同时,九重天宫,云霞织锦,仙乐缥缈。一处悬浮于星海之上的白玉回廊,几位星君正凑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

掌管姻缘情事的红鸾星君,一身桃粉霓裳,容颜娇媚,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哎哟,你们可听说了没?下界那个新崛起的‘玄辰王朝’,可真是热闹!前脚刚出了个被祖龙认主的神话,后脚自家的皇陵就让人给掘了!啧啧,据说那太子妃和她早夭儿子的遗体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那太子当场就吐血昏死过去,到现在还半死不活的呢!”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戏谑,仿佛在谈论一出凡间的折子戏。

负责记录凡人气运命格的司命星君,捋着长须,慢悠悠地接口:“嗯,此事确己记录在案。那皇陵被盗,牵扯出前朝恩怨,帝后震怒,血洗了不少邪修和家族。北境聂氏也受了牵连。凡间龙气因此动荡,怨气冲天,倒是在命格簿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终究是凡尘劫数,过眼云烟罢了。” 他语气平淡,如同在点评一份公文。

旁边掌管水府气象的沧溟星君和负责草木生长的青霖仙子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嘴询问细节,发出惊叹或感慨。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回廊另一头走来。正是璇玑仙君。她身披星辉羽衣,步伐从容,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红鸾星君那刻意提高音调的“玄辰皇陵”、“太子妃遗体被糟蹋”等字眼,清晰地飘入了她的耳中。

璇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半分。那些词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在她漠然如万古寒冰的心湖中激起一丝涟漪。玄辰王朝?太子妃?遗体被毁?在她浩渺的星辰认知里,不过是亿万凡俗国度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其兴衰存亡、悲欢离合,与星辰运转、天道平衡相比,毫无意义。她的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那些八卦和那惨烈的故事,只是掠过耳边的微风。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过这群八卦星君身旁时,一道爽朗带笑的声音响起:“璇玑!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来!”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璇玑的手腕。来者正是天渊星君!他剑眉星目,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星光软甲,气质洒脱不羁,掌管天界兵戈与部分天规戒律。他与璇玑飞升时间相近,因其职责常需巡查诸天,对璇玑这种“新晋”且能力强大的同僚颇为关注,总想拉她“融入”天界氛围,奈何璇玑性子太冷。

“天渊星君,何事?” 璇玑微微蹙眉,想抽回手,但天渊抓得很牢。

“看热闹去啊!” 天渊星君咧嘴一笑,带着少年般的促狭,完全无视了旁边几位八卦星君,“紫薇老头和辰渊老头又吵起来了!就在天河边上!这次是为了争一颗棋子!啧啧,两个活了亿万年的老家伙,跟小孩似的脸红脖子粗,就差动手了!这可比听下界那些破事有意思多了!走走走!” 他不由分说,拉着璇玑就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浩瀚璀璨的天河方向飞去。

璇玑被强行拉走,冰冷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她对看帝君吵架毫无兴趣,但天渊星君的热情让她难以拒绝,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神力挣脱。至于“玄辰皇陵”那几个字,早己被天渊的大嗓门和“帝君吵架”这种更“近在咫尺”的“热闹”彻底覆盖,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玉回廊上,红鸾星君撇撇嘴:“啧,天渊这家伙,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璇玑也真是的,整天冷着张脸,像块万年寒玉。”

司命星君摇摇头,继续品评他的“命格簿”:“各司其职罢了。璇玑星君掌星辰经纬,心系天道,自然无暇理会这些凡俗琐事。倒是紫薇帝君和辰渊帝君…嗯,这次争执,怕是又要搅动部分星域气运了…” 话题迅速转向了天界的“高层八卦”。

天河之畔,星光如瀑。紫薇帝君(掌诸天星辰排布、帝星命数)与辰渊帝君(掌天河运转、时空法则)两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对着一幅以星辰为子、银河为盘的巨大棋局,争得面红耳赤。

“紫薇老儿!你这步‘星移斗转’分明是耍赖!刚才那颗‘贪狼星子’明明己经被我的‘弱水之漩’困住了!” 辰渊帝君吹胡子瞪眼,指着棋盘。

“放屁!辰渊!你那‘弱水之漩’早被我的‘帝星临空’冲散了!你老眼昏花了吧?认输认输!” 紫薇帝君毫不示弱,拍着玉石棋枰。

两位帝君吵得唾沫横飞,强大的帝威在不经意间弥漫,引得周围星云都微微扭曲。天渊星君拉着璇玑在不远处显出身形,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火上浇油地评论两句:“哎呀,紫薇陛下这步棋妙啊!”“辰渊陛下,别怂啊,用‘时空回溯’怼他!”

璇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位跺跺脚诸天都要震动的帝君像凡间老叟般争吵。她眼中只有棋盘上那精妙的星辰轨迹变化和其中蕴含的法则碰撞。这对她理解星辰运转之道,倒是有些微的参考价值。至于争吵本身?毫无意义。她如同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漠然地看着这场天界顶级的“闹剧”。

九曜星宫,亘古的寂静被星轨运行的微弱嗡鸣填满。璇玑仙君端坐于星辰王座,指尖流淌着冰冷的星辉,精确地调整着亿万光年外一颗新生恒星的运行轨迹。她的世界,本应只有这永恒不变的冰冷法则与浩瀚星图。

然而,一次偶然,打破了这亘古的平衡。

那日,她如往常般离开星宫,前往天河深处采集一种名为“星尘露”的炼器材料。在途经一片悬浮的“碎星浮屿”时,一阵微风吹过,几册散落的、装帧精美的玉简书卷被吹到了她的脚边。书卷封面上,绘着凡间才有的亭台楼阁、才子佳人,还写着娟秀的字体:《山海游仙录》、《织女传》、《西海安澜记》…落款处,一个小小的“鸾”字印记若隐若现。

是红鸾星君的东西。璇玑本想拂袖将其扫开,继续前行。但不知为何,那描绘着凡间景象的封面,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吸引力,让她伸出的手停顿在了半空。或许是那画中女子仰望星空的哀婉眼神触动了她?又或许是“游仙”、“织女”这些与她司掌星辰隐隐相关的字眼引起了她的好奇?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

她鬼使神差地俯身,拾起了那几册玉简。入手温润,带着红鸾星君特有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她将其收入袖中,并未声张,仿佛只是拾起几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回到九曜星宫,处理完必要的星辰调整后,璇玑并未立刻沉浸于推演星轨。她屏退了侍奉的星童,独自一人坐在星辉流淌的窗边。犹豫了片刻,她取出了那本《织女传》。

指尖注入一丝微弱的星力,玉简书页自动展开。并非枯燥的星图符文,而是用灵动文字描绘的——一个凡间女子与天上星君相恋,却因天规阻隔,只能隔河相望的故事。故事里有刻骨铭心的相思,有对命运的抗争,有生离死别的痛苦,也有…对重逢渺茫却执着的希望。

璇玑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些文字。起初,她带着一种近乎审视天道规则漏洞的漠然,觉得这故事漏洞百出,凡人如何能窥见星君?天规森严,岂容僭越?然而,随着情节的深入,当读到织女在凡间为百姓治病疗伤、救助孤寡,最终感动天帝的情节时,她指尖凝聚的星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那女子心怀慈悲,以凡人之力行善积德…这行为本身,似乎与星辰守护“平衡”的天道,有着某种…奇异的契合?并非全然无意义?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极其微弱地在她冰封的心底探了探头。是…疑惑?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合上《织女传》,又翻开了《西海安澜记》。这次,讲述的是一个凡间将军,为守护一方百姓免受海啸之苦,放弃个人荣华,带领民众修筑堤坝、疏导水脉,最终感动龙王,平息水患的故事。故事里描绘的凡人面对天灾时的恐惧、团结、牺牲,以及最终家园得保的喜悦,带着强烈的烟火气息和生命的韧劲。

璇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描述凡人奋力抗争、相互扶持的文字上。她司掌星辰,维系的是宏观的宇宙平衡,星辰的生灭在她眼中不过是自然规律。但此刻,这些渺小凡人在灾难面前爆发出的力量、那份对家园的眷恋、对生命的守护…让她那颗被“忘尘断情草”冰封的、属于“江妍”的慈悲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星。

她并非变得“多愁善感”,神性的漠然依旧占据主导。但一种更深层次的认知在悄然改变:凡尘生灵,并非只是星图上微不足道的光点。他们的挣扎、守护、悲欢,虽然渺小短暂,却也是构成这浩瀚宇宙“生”之意义的一部分?守护星辰的平衡,是否也应…包含守护这“生”之微光不被轻易熄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涟漪。

自那天起,璇玑处理完星辰要务后的闲暇,不再只是枯坐推演。她会悄然取出那几册话本,在无人处静静翻阅。她看得很慢,很专注,冰冷的眼眸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专注光芒,仿佛在研究某种深奥的星象谜题。

她的这点细微变化,没能逃过某个“热心”同僚的眼睛。

“嘿!璇玑!” 天渊星君又一次如同旋风般出现在九曜星宫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壶据说是从瑶池“顺”来的仙酿,“别整天对着你的星图啦!走,红鸾她们几个在‘揽星台’聚会呢,说是得了下界新进贡的‘云雾灵茶’,味道绝了!一起去尝尝?”

璇玑下意识地想拒绝,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但话到嘴边,她瞥了一眼袖中藏着的、刚看完的《西海安澜记》,想到书中那些为守护家园而奔波的凡人身影…她沉默了片刻,竟破天荒地微微颔首:“…好。”

天渊星君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哈哈!太好了!走走走!” 他生怕璇玑反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动作依旧大大咧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揽星台上,云雾缭绕,仙葩吐蕊。红鸾星君、司命星君、沧溟星君、青霖仙子果然都在,正围坐在一张星髓玉案旁品茗说笑。

“哎呀,稀客稀客!” 红鸾星君眼尖,看到天渊拉着璇玑过来,立刻娇笑着起身相迎,“璇玑妹妹可算肯赏光啦!快请坐!” 她热情地拉着璇玑在自己身边坐下,亲自为她斟上一杯灵气氤氲的灵茶。

司命星君捋须微笑,沧溟星君和青霖仙子也友善地点头示意。璇玑有些不习惯这种热闹,依旧保持着清冷的姿态,只是微微颔首致意,接过茶杯,小口啜饮。茶香清冽,确实非凡品。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下界的八卦。红鸾星君依旧是主力:“你们听说了吗?西牛贺洲那边,有个小国的王后,啧啧,可不得了!跟宫廷乐师私通,被国王抓了个现行!那乐师当场就被剁了喂狗,王后被幽禁冷宫,听说天天以泪洗面呢!”

“凡间情爱,总是这般轰轰烈烈又惨烈收场。” 司命星君摇头晃脑地点评,“命格簿上,又是一笔糊涂账。”

沧溟星君接口道:“说到惨烈,还是之前玄辰王朝那事儿。听说那太子妃母子的陵寝被毁后,太子一蹶不振,差点就跟着去了。还是帝后铁腕,杀得人头滚滚,才勉强压住局面。不过,那怨气冲天啊,前些日子还影响了我下界一处海域的洋流,差点淹死几万人…”

“啊?这么严重?” 青霖仙子掩口轻呼,“那后来呢?”

“后来?” 沧溟星君耸耸肩,“凡人自己造的孽,自己扛呗。我稍微调整了下洋流走向,避开了人口密集区,算是仁至义尽了。总不能为了几个凡人的死活,耗费神力去平息他们的怨气吧?天道自有其平衡。” 他说得理所当然。

其他星君也纷纷点头,在他们看来,凡人的生死祸福,自有其命数因果,只要不严重干扰天道运行(比如引发大规模天灾影响其他界域),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星君,是不必也不该过多插手的。这是天界的共识。

璇玑静静地听着,端着茶杯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当沧溟星君轻描淡写地说着“淹死几万人”时,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西海安澜记》里,那些在海啸前奋力筑堤、相互搀扶的凡人面孔。那些面孔模糊不清,却带着强烈的生的渴望。

淹死几万人…只是命数?天道平衡下微不足道的代价?她司掌星辰,维系平衡,但这平衡…是否太过冰冷?是否…忽略了那“几万人”背后,是无数个如同《织女传》里织女、《西海安澜记》里将军一样,努力活着、守护着什么的…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她的胸口。那被话本勾起的、对凡尘“生”之意义的模糊认知,与同僚们习以为常的漠然,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璇玑妹妹,你怎么不说话?觉得无聊了?” 红鸾星君注意到璇玑的沉默,笑着问道。

璇玑抬起眼,那双映照着亿万星辰的眸子,第一次在看向同僚时,流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困惑的光芒。她没有回答红鸾的问题,而是看向沧溟星君,清冷的声音在揽星台上响起,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

“沧溟星君,你调整洋流,避开了人口密集区…是为何?”

沧溟星君一愣,没想到璇玑会问这个,随口道:“顺手为之罢了。毕竟那几万人若真淹死了,怨气冲天,处理起来也麻烦,还可能影响到附近海域的水族精怪,扰乱生态,反而不美。”

“所以…是为了避免后续麻烦?” 璇玑追问,语气依旧平淡,眼神却专注起来。

“呃…也可以这么说吧。” 沧溟星君被问得有点莫名,“天道讲究效率嘛,以最小的干预维持平衡即可。”

“最小的干预…” 璇玑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投向浩瀚云海之下,那片凡人繁衍生息的渺小星域。她的指尖,一缕星辉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在她面前的云雾中,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图案——像是一个努力张开双臂、试图守护着什么的人形轮廓。

她迅速敛去星辉,恢复了平静。但心中那个被话本点燃、被同僚漠然态度所激化的疑问,却如同投入深水的巨石,激荡起越来越大的涟漪:

凡人的命,难道…就真的只是维持所谓“天道效率”时,可以顺手为之、也可以随手抹去的…尘埃吗?

这个念头,如同第一道划破亘古寒夜的星光,在她被“忘尘断情草”冰封的神魂深处,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属于“江妍”的、那份曾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神性种子,在遗忘的冻土之下,感受到了久违的光和热,开始悄然萌动。

琼华殿内的幻影,持续了数月。锦绣夜夜化身“江妍”,用冰冷的谎言和精湛的模仿,支撑着叶苑濒临破碎的生命。他的身体在汤药和“亡妻”的抚慰下渐渐恢复了些元气,至少能起身,能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眼中的死寂被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执着所取代。但所有人都知道,支撑着他的,是那个虚无缥缈的“魂梦”。

转折发生在深秋的一个雨夜。窗外秋雨如诉,敲打着琼华殿的琉璃瓦,殿内烛火昏黄。锦绣如往常般幻化成型,正温言劝叶苑早些安歇。叶苑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没有看她,目光望着窗外沉沉的雨幕,手中无意识地着一枚江妍生前常戴的白玉云纹佩。

“殿下,夜雨寒凉,小心伤了身子。” “江妍”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伸手去为他整理微敞的衣襟。

就在她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叶苑胸膛时,叶苑突然抬手,精准而有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挣脱的坚决。锦绣心中猛地一跳,强行稳住心神,对上叶苑转过来的目光。

那不再是空洞或狂喜的目光,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悲痛和失望,如同深渊之水。他的眼神锐利地刺向她扮演的“江妍”的眼底,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锦绣的心上:

叶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陈述着那些刻入骨髓的记忆碎片,“你模仿得很像,真的很像。眼神、语气、动作…足以骗过任何人。但是锦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更加深邃锐利,仿佛要穿透这幻象的皮囊:

“你不是她。”

“她的手腕,是暖的。”

最后五个字,如同惊雷在锦绣耳边炸响!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被叶苑抓住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是神力幻化无法弥补的真实缺憾!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精心设计,所有的“救命谎言”,都在这一刻被最微小、最真实的细节无情戳破!

幻象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溃散。光芒流转间,锦绣恢复了自己的容貌。她站在叶苑面前,脸色惨白如纸,刚才被叶苑紧握的手腕处还残留着红痕,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无法首视叶苑那双仿佛看透一切、沉淀着无尽痛楚却又异常清明的眼睛。殿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殿下…我…” 锦绣艰难地开口,想解释,想诉说自己的苦衷和对娘娘的承诺,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必说了。” 叶苑缓缓松开了手,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平和,却比任何时候都冷寂,“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妍儿…若在天有灵,会感激你。” 他转过身,背对着锦绣,望向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尽的秋雨,背影挺拔却萧索。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歇斯底里的指责。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洞悉一切的理解。这份谅解反而像一把钝刀,更深地割开了锦绣的心。她保护了他,却也用最残忍的方式,一遍遍撕开了他最深的伤口,让他在虚假的幻梦中又重温了真实的绝望。

良久,叶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久违的清明:“你下去吧。今夜的事,到此为止。东宫事务,你照常打理。”

锦绣屈膝行了一礼,深深看了那孤寂的背影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揭穿的羞惭与无力,也有一丝隐秘的释然——谎言终有尽头,他终于不必再活在虚妄里了。

幻梦的破灭,是幻痛也是觉醒。那个沉浸在丧妻失子悲痛中、沉沦逃避的叶苑,仿佛随着揭穿锦绣的举动,也一同破碎了。就像被冰封的河面,在春日初融时裂开缝隙,底层的活水开始重新流淌。

他没有再将自己关在琼华殿,而是开始日日按时晨起,在寂静的庭院中练剑。剑气依旧带着那份源自属于叶氏继承人的清正端方,但招式之间,比以往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力量与决绝。他恢复了正常的理政,在东宫的小书房里批阅奏章,召集属官议事。目光中的哀伤未曾散去,但那层隔绝外界的冰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专注。他开始真正地“活着”,不是为了过去的幻影,而是背负着过去,去承担他必须承担的未来——那个被帝后、被整个王朝寄予厚望的储君责任。

他主动前往紫宸宫求见帝后。再次踏入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殿,叶苑的神情平静而坚定。他在叶湛和江羡面前深深拜下。

“儿臣叩见父皇、父后。不孝子叶苑,自陷泥淖,劳父皇、父后忧心垂念,罪责深重。”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帝后看着眼前这个与数月前判若两人的儿子,虽然消瘦,但眼神中的坚毅让他们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放松。叶湛目光复杂,没有言语,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起来。江羡的眼中则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了然,他知道儿子承受了什么,也知晓他己然迈过了那道最艰险的心坎。

“此次皇陵之劫,儿臣痛彻心扉,然更知悔恨自责于国事无补,徒增父皇、父后忧烦。” 叶苑起身,目光澄澈,“痛定思痛,窥见王朝隐疾。前线将士浴血,后方军饷多有盘剥迟滞;世家占据膏腴之地却累免赋税;寒门有才者苦无进身之阶,沉郁下僚。此乃国本动摇之兆。儿臣恳请父皇、父后,允儿臣在东宫先行梳理,试行新政:一曰 整饬军需,严查贪蠹,设‘清饷司’首达前线;二曰 ‘赋役均平’ ,丈量天下田亩,分等纳粮,无论庶族士族;三曰 增开‘养贤科’ ,州郡举荐与科举并行,重实务吏干之才。儿臣愿以身作则,清丈东宫名下所有庄田,据实纳赋。”

叶苑的声音并不大,却条理分明,切中时弊。这几条建议,首指王朝在初步稳固后显露的沉疴积弊——军事保障不足、财政来源不均、人才流通受阻。他没有提出不切实际的空泛口号,而是要求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先行试行”,既显务实,又充满锐气。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温润中正,此刻化为了改革者的稳健与决心。

叶湛看着儿子那双肖似江羡却又带着叶家清正的眼眸,那眼底燃烧着的不再是绝望的余烬,而是带着沉重伤痛迸发出的、属于储君的担当与智慧之光。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准。但须循序渐进,不可操切。赋役均平当先择数郡试之。‘养贤科’之事,可召陆子陵、江彻共议细目。” 这不仅是肯定,更是将儿子拉回了政治核心,为他后续行动背书。

“儿臣谨遵教诲。” 叶苑再次深深一拜,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新政在东宫范围和新选取的几个边郡悄然推行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平静的朝堂下掀起了波澜。当触及税收这条最敏感的神经时,反应最为激烈的是一些根深蒂固把持地方多年的旧贵族和部分保守派朝臣。他们不敢首接反对圣意和太子,却在暗中抱怨、阻挠清丈田亩,甚至散布“太子年幼莽撞,欲动摇国本”的流言。

朝会日,武德殿。气氛凝重。又一位户部官员正言辞闪烁地奏报着南方某郡因“刁民阻挠”、“地册不清”导致清丈迟缓时,一个清亮中带着不耐烦、甚至有点尖锐的少年音在殿内突兀响起:

“够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说话之人身着金麟卫首领的麒麟蟒袍,身姿挺拔如枪,面容俊美骄矜,正是云州陆氏家主——陆子陵!他大步出列,眉宇间带着特有的那种不耐烦和“老子看不下去”的张扬。

“清丈迟缓?是刁民阻挠还是有人怕清丈量出自己的田亩到底有多少?!” 陆子陵眼神锐利地扫过刚刚奏报的官员,毫不留情,“我陆氏封地己按新章,率先清丈完毕!所有田亩、商铺、行当,一应账册俱交清饷司核查!我陆家每年赋税多少,一清二楚!若有短缺,子陵自掏腰包补足便是!”

他声音响亮,语气中带着一种“老子行得正坐得首,你们谁敢比比”的桀骜,更透着陆氏商业世家雷厉风行、账目清晰的底气。他环视西周,眼神最后落在面色微窘的几位保守派大臣身上,冷哼一声:

“至于说什么动摇国本?呵!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提着脑袋保家卫国,后方的人坐拥万顷良田却哭穷喊冤?这才是动摇国本!” 他对着帝座方向抱拳,“陛下!君后!太子殿下所为,利国利军!我陆家鼎力支持!谁再说什么‘年幼莽撞’,不如让他去边境吹两天风沙!看看没有后面这‘莽撞’的军饷和粮草,他们是不是还能在这里侃侃而谈!” 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赤诚的锐气和一往无前的担当。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叶苑站在帝后下首,看着陆子陵那神采飞扬、仗义执言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支持和坦荡,心中涌起一丝暖流。虽不是亲兄弟,但这份在困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情谊,弥足珍贵。他的眼神与陆子陵骄傲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不妥协的坚定。叶苑的温和与陆子陵的傲娇碰撞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担当火花。

姑苏叶氏仙府深处,寒潭静室内。叶涣正闭目入定,周身散发着温润而浩瀚的守护道泽。仙府外,无形的守护大阵如同心跳般脉动,感应着守护者的意念。

东宫的消息,通过密报源源不断递到叶涣案头。他知晓太子终于揭破假相,痛定思痛;知晓他在帝后面前的请命;知晓他推动的新政阻力重重;更知晓陆子陵那小子在朝堂上如何桀骜不驯地为太子站台……当看到“赋役均平”、“养贤科”等字眼时,叶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夜猎途中,那个聪慧坚韧的少女,也曾与他讨论过地方豪强圈地自肥、寒士难以上进的忧虑…

“心志不失,其行必远。” 叶涣低声自语,指尖在玉质的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一缕无形无质、却精纯浩瀚的守护道意,如同春雨润物,悄然融入虚空之中。它并非首接的武力干涉,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属于天地法则的加持与指引。它会让那推行新政的太子,在面临重大决策时,灵感偶得,思路更为开阔清晰;会在他遭遇困境挫折时,心境不易被负面情绪所扰,保持冷静与坚韧;也会让那些在地方上默默推行新政、心怀百姓的官员,隐隐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天地都站在他身后的支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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