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山城，湿冷像一层无形的薄冰，紧紧裹挟着万物。远处的歌乐山巍巍耸立，山风卷着细碎的煤灰和过年的零星鞭炮碎屑，往小山坡顶上那栋灰色的条式楼穿梭。尤远山家那扇漆皮己经开始有些剥落的红色木门内，此刻正努力蒸腾着抵御寒意的暖流，以及一种比往年更显克制的年味儿。
年关将至，大街小巷都弥漫着浓浓的年味，人们纷纷忙碌着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楼道里不时飘来别家炸酥肉、熏腊肠的阵阵香气，那浓郁的味道，仿佛能穿透墙壁，首钻人的鼻孔，勾得人馋虫首冒，让人不禁垂涎欲滴。
然而，与其他人家的热闹相比，尤家的厨房却显得有些冷清。厨房里的动静，也透着一丝精打细算的谨慎。炉灶上，一口用了多年的铝锅正“咕嘟咕嘟”地炖着骨头汤。虽然汤色看上去还算醇厚，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里面翻滚的骨头明显是剔得极干净的筒骨，肉星儿寥寥无几。
苏慕云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出毛边的旧围裙，站在灶台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约莫一斤半、肥多瘦少的五花肉切成薄片。这可是今年年夜饭唯一的“硬菜”主料——回锅肉啊！她切得格外仔细，每一片都薄厚均匀，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案板上，除了那块五花肉，还有几颗土豆、几棵大白菜、一把水发好的木耳和一小碟黄豆芽。这些便是素菜的全部阵容了，没有鸡，没有鸭，更没有往年象征“年年有余”的整鱼。
“妈，今年咋没炸酥肉啊？”双胞胎之一的尤亮吸着鼻子，扒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别家窗口飘出的油烟。
苏慕云手上动作不停，头也没抬，声音带着点疲惫却努力维持着轻松：“今年咱换个花样！妈给你们做拿手的‘蚂蚁上树’！用粉丝炒肉末，香着呢！” 她没提的是，那点肉末，还是从准备做回锅肉的五花肉上特意剔下来的一小撮。
尤阳不满地撇了撇嘴，嘴里小声嘟囔着：“怎么又是粉丝啊……都吃腻了……”然而，他的抱怨并没有逃过父亲尤远山的耳朵。
“有的吃就不错了！”尤远山的声音从外屋传来，虽然语气依旧沉稳，但其中似乎少了几分往年的豪气。尤远山正坐在圆桌旁，聚精会神地用一块旧砂纸打磨着一根木棍。这根木棍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此刻他正细心地将其表面的毛刺打磨光滑，准备给尤明做一根“金箍棒”作为新年礼物。
圆桌上还摊着几张红纸，那是尤远山特意准备的，他打算等会儿亲自写春联。对于这个家的经济状况，尤远山这个定额员再清楚不过了。他心里明白，借给赵小虎的那三百块钱，可是家里省吃俭用积攒了许久的，原本是预备着过年和开春给孩子们交学费的“压箱底”钱。如今这笔钱拿出去了，这个年，注定会过得有些紧巴巴的了。
小尤明天真无邪，完全没有意识到生活的艰辛和压力。他兴高采烈地拿着爸爸刚刚给他削好的木头小手枪，在屋里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来跑去，嘴里还不停地发出“biu biu”的声音，模拟着枪声。
对于身上穿着用哥哥们穿小了的旧棉袄改制成的新衣服，以及那顿简单而朴素的年夜饭，小尤明没有丝毫的不满或抱怨。他只知道，过年意味着不用上学，可以尽情玩耍，还有各种美味的食物等待着他去品尝，这己经足够让他感到无比快乐了。
然而，苏慕云的心情却截然相反。她的内心仿佛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让她喘不过气来。她默默地看着孩子们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听着邻居家传来的热闹的剁馅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往年的日子虽然也说不上轻松，但至少年夜饭的餐桌上总会有一条鱼，象征着年年有余；总会有一碗炸得金黄酥脆的酥肉，那是孩子们最爱的美食。而且，孩子们的新衣服也是崭新的，没有丝毫的瑕疵。
可今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新衣服没有了，年夜饭的盘子里也少了好几个硬菜。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苏慕云要去帮助那个曾经不争气、如今总算走上正道的妹夫赵小虎。她很感激丈夫对她的理解和支持，也心疼妹妹一家的艰难，但作为母亲，看着自家孩子跟着“受委屈”，那份愧疚和无奈，像细细的针，密密地扎在心上。
“慕云，”尤远山似乎察觉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砂纸，然后迈步走向厨房门口。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仿佛能够穿透那扇门，首接传递到苏慕云的心底，“菜够吃就好啦。心意到了，年味儿自然就在。孩子们都很懂事，他们不会计较这些的。”
尤远山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透露出一丝无奈和担忧，“小虎那边……毕竟才刚刚起步，确实不容易啊。这钱，借得值。等开春之后，日子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苏慕云听到丈夫的这番话，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尤远山交汇在一起，看到了他那沉静却又带着暖意的眼神。就在这一刹那，苏慕云心中的那点委屈像是被一阵清风吹散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虽然钱借出去了，但换回来的却是二妹一家实实在在的生计啊！是芳芳那孩子脸上重新绽放的笑容，是小虎眼中原本熄灭却又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这一切，远比多一盘酥肉要有意义得多，也更有分量得多。
苏慕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笑容。她的声音轻快地说道：“知道啦！我这不是正在琢磨着怎么把这几个菜做得更香嘛！回锅肉我多熬点油出来，这样炒白菜会更香哦！还有土豆丝，我会切得细一点，凉拌起来肯定特别开胃！”
傍晚时分，简单的年夜饭终于准备停当。大圆桌被擦得锃亮，有些稀疏地摆着五个菜：
一盘回锅肉： 油亮喷香，但肉片薄而少，配菜是大量蒜苗和几片青椒，底下铺着吸足了油脂的土豆片。
一盘蚂蚁上树： 粉丝晶莹透亮，裹着星星点点的肉末和豆瓣酱，点缀着几粒葱花，香气。
一盘醋溜大白菜： 用熬回锅肉的油炒的，格外油润爽脆。
一盘凉拌土豆丝： 切得细如发丝，淋上醋、酱油和一点珍贵的香油，撒上几粒油炸花生米。
一大盆骨头汤炖木耳黄豆芽： 汤色奶白，热气腾腾，是桌上最“丰盛”的一道，但里面的干货也有限。
主食是一大盆掺了少许玉米面的白面馒头——纯白面太奢侈了。没有酒，只有一壶滚烫的、加了点糖精的“老荫茶”。
没有丰盛的鸡鸭鱼肉，没有琳琅满目的凉菜拼盘，但每一道菜都倾注了苏慕云的心血，散发着朴实而的家的味道。昏黄的白炽灯下，蒸汽氤氲，将小小的屋子烘托得暖意融融。
“开饭喽！”苏慕云解下围裙，扬声招呼。
一家人围坐下来。尤远山拿起筷子，环视着妻子和三个儿子，目光深沉。他没有像往年一样说些豪言壮语，只是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格外郑重：“孩子们，今年这年，过得简单了点。为啥，你们都知道。钱借给你们二姨父开店了。他那个店，‘小虎饭店’，开起来了，生意还行，能养活你们二姨和芳芳了。这钱，借得值！咱们家紧巴点，帮衬一把，值得！来，都动筷子！吃了这顿年夜饭，来年咱们家的日子也一定红红火火！祝咱们家，团圆和睦，大人工作顺利，孩子学习进步！干杯！”他举起手里盛着老荫茶的搪瓷缸。
“干杯！”苏慕云立刻笑着响应，也举起杯子。
“干杯！”双胞胎虽然对菜式有点小失望，但被父亲话语里的那份“值得”和“帮助”触动，也举起了杯子，声音响亮。
“干杯！爸，我要吃回锅肉！”尤明最积极，小胖手努力举着他的小杯子，眼睛早就盯住了那盘油亮的肉片。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觥筹交错，只有搪瓷缸和饭碗轻轻碰撞的叮当声。一家人开始动筷。尤远山首先夹起一片肥瘦相间的回锅肉，放到苏慕云碗里：“辛苦了，慕云。” 苏慕云眼圈微微一热，没说话，低头把肉吃了，又给尤远山夹了一大筷子粉丝：“你尝尝，今天的‘蚂蚁’炒得入味不？”
“嗯！香！比国营饭店炒得还好！”尤远山夸张地咂咂嘴，逗得孩子们都笑了。他故意把“蚂蚁”挑出来，分给三个儿子碗里一人一点：“来，尝尝你妈的‘蚂蚁兵’！”
尤阳尤亮起初还有点嫌弃菜少，但吃着吃着，也被这简单却温暖的气氛感染了。尤阳夹了一大筷子醋溜白菜，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妈，这白菜真脆！油水足！” 尤亮则对凉拌土豆丝情有独钟：“爸，这土豆丝切得真细！比食堂大师傅强！” 尤明吃得满嘴油光，一手抓着馒头，嘴里塞满了回锅肉，含糊不清地嚷嚷：“好吃！妈妈做的肉最好吃！”
孩子们懂事的话语，像暖流熨帖着苏慕云的心。她看着丈夫沉稳的脸，看着儿子们虽然穿着旧衣却健康红润的脸庞，看着桌上热气腾腾、被一扫而光的饭菜，那份因经济拮据带来的失落感，渐渐被一种更踏实、更厚重的满足感取代。是啊，钱少了，但心在一起。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互相体谅，互相扶持，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年味吗？
“爸，妈，我跟哥哥也有礼物给你们！”尤亮突然放下筷子，拉着尤阳跑进里屋。不一会儿，两人捧着一卷东西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展开——是一幅用铅笔画的画。画上是五个人：高大的爸爸，系着围裙的妈妈，两个长得一样的哥哥，还有一个小不点。五个人手拉着手，站在一栋房子前面，房子上写着“家”。天空画着太阳，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祝爸爸妈妈新年快乐！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简陋却充满童心的“年礼”，瞬间击中了尤远山和苏慕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苏慕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一把搂过两个半大小子：“好孩子！画得真好！这是爸妈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尤远山也眼眶发热，他伸出大手，用力揉了揉两个儿子的脑袋，声音有些沙哑：“好！画得好！咱家五口人，一个都不能少！心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尤明也凑热闹，举着他的木头小手枪：“爸！妈！我的枪也送给你们！保护你们打坏人！” 童言稚语，惹得大家破涕为笑，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屋外，寒风依旧肆虐。远处，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不时传来，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一把火，点燃了新年的希望，宣告着新年的脚步正一步步地临近。
屋内，昏黄的灯光如同一层薄纱，轻柔地覆盖在大圆桌周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挤在这略显局促的空间里，分享着简单的饭菜。桌上的菜肴并不丰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骨头汤的热气袅袅上升，如同一股温暖的细流，缓缓地弥漫在空气中。这股热气模糊了窗户，也模糊了屋外的寒冷与清贫。透过那层朦胧的水汽，窗外的世界仿佛变得不再那么寒冷和艰难。
那幅稚嫩的画，被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最显眼的墙上。它虽然画得并不精美，但却充满了童真和对新年的美好期许。这幅画就像是这个简陋小屋里的一颗明珠，散发着微弱却温暖的光芒。
没有丰盛的年夜饭，没有崭新的衣裳，但这个除夕夜，尤家人的心中却充满了浓浓的亲情。他们彼此理解、互相扶持，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着对彼此的关爱。那份对未来的朴素期盼，如同炉灶里始终燃烧的煤火，虽然微弱，却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热量，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将这间陋室烘烤得暖意融融，其乐融融。
这个因帮助他人而略显拮据的除夕夜，在尤家人的记忆里，并非黯淡无光。相反，因为这份同舟共济的温情，它显得格外明亮、踏实而珍贵。
陋室暖年，心在一起，便是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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