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初冬,湿冷浸骨。嘉陵江裹挟着上游的寒气,呜咽着穿过城市,江风卷起街道上的落叶和煤灰,扑打在行人裹紧的棉袄上。山坡上的灰砖条式楼,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陈旧肃穆。尤家的大门紧闭,阻隔了山坡上肆虐的穿堂冷风。
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声音犹豫而带着试探。苏慕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闻声擦了擦手去开门。门开处,寒风卷着三个人影挤了进来。
打头的男人三十七八岁上下,身形还算结实,但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蓝色涤卡中山装,扣子一首扣到脖颈,似乎想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却是苏慕云的二妹夫赵小虎。他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干瘪的苹果和一小包用黄草纸包着的、看不出内容的点心。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畏缩和不安,仿佛这屋里的光线都让他无所适从。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同样面色黯淡、穿着暗红花棉袄的女人,正是苏慕云的二妹苏美云。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小女孩脸蛋冻得通红,怯生生地缩在母亲怀里,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这是赵小虎和苏美云的独生女儿赵芳。
“大姐......"苏美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瞬间就红了。
“美云?小虎?快进来!外面冷!”苏慕云一惊,连忙侧身把人让进屋,又心疼地看向小外甥女,“芳芳也来啦?冻坏了吧?快进来烤烤火!”
屋里的热气混合着厨房飘出的菜香,暂时驱散了门外的寒意,却驱不散赵小虎身上的那股低气压。他僵硬地挪到屋子中央,把网兜放在墙角,搓着手,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苏美云抱着孩子坐在尤远山让出来的椅子上,低着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女儿的花棉袄上。
尤远山正坐在方桌旁翻看一份《人民日报》,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他放下报纸,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小虎夫妇。对于这位连襟,尤远山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以前在国营饭店当过学徒,后来因为打架斗殴伤了人,被判了两年,出来后一首没个正经工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打零工,一家三口仅仅靠在冻库工作的苏美云一个人微薄的工资,日子过得紧巴,连累得苏美云和孩子也跟着受罪。此刻看他这副模样,尤远山心里大致有了数——这多半是走投无路,上门讨活路来了。
气氛有些凝滞。双胞胎尤阳尤亮好奇地斜着眼神偷看,被苏慕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尤明则乖巧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妈妈腿边,友好地看着芳芳妹妹。
“坐吧,小虎。”尤远山指了指另一把椅子,声音不高,但打破了沉默。赵小虎略有些局促地挪到椅子边,慢慢地坐了下来。
“大姐,尤哥......”苏美云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我们......我们实在是没辙了......小虎他......他出来这么些年了,活计......难找啊......街道上介绍的都是些扛大包、挖土方的重活,他......他身体也算不上好......人家一听他......一听他......” 她哽住了,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一听他有前科,都摇头。
赵小虎的头垂得更低了,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节发白。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感觉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无论怎么挣扎,都见不得光,找不到一条活路。女儿芳芳似乎感觉到了父母的绝望,把小脸深深埋进母亲怀里,小声抽泣起来。
苏慕云看着妹妹一家这副光景,心疼得不行,眼圈也跟着红了,忍不住埋怨:“小虎,你也真是......当初怎么就那么冲动......”
“大姐!别说了!”苏美云猛地打断她,语气带着哀求和一丝维护丈夫的倔强,“都过去了......现在......现在就想给芳芳挣口饭吃......” 她抱着女儿,肩膀微微耸动。
尤远山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理解苏美云的维护,更理解赵小虎的困境。这年头,一个“进去过”的人,想找个正经单位接收,难于登天。街道安排的那些重体力零活,且不说赵小虎能不能干长久,收入也极其微薄,养家糊口都勉强。他看着赵小虎那双骨节粗大、明显颠过勺、切过菜的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他站起身,走到碗柜旁,从里面拿出一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缸,又拿起暖水瓶,给赵小虎倒了杯热水:“喝口水,暖暖。” 他把杯子递到赵小虎面前,赵小虎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接过来端在手上。
尤远山没看他,而是转身走进里屋写字台旁,从书报架上找出一份《人民日报》拿了出来放在大圆桌上,翻到其中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语气沉稳地开口:“小虎,活路,未必就非得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还在抹眼泪的苏美云。赵小虎更是茫然地看着尤远山,不明白他的意思。
尤远山把报纸推到桌子中央,指着那篇标题为《关于广开门路,搞活经济,解决城镇就业问题的若干规定》的文章。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察时局的笃定:“看看这个。中央刚下的文件,精神很明确:‘着重开辟在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中的就业渠道’,‘增加自谋职业的渠道’!明白啥意思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小虎:“意思就是,国家现在鼓励个人,自己干!搞个体经营!政策松绑了!”
“个体......经营?”赵小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既陌生又带着点禁忌意味的词。在他的认知里,那都是些“投机倒把”的小商小贩,是被打击的对象。
“对!个体户!”尤远山斩钉截铁,“你不是在国营饭店学过徒,会炒菜吗?这就是你的手艺!你的本钱!与其到处看人脸色打零工,不如自己支个摊子,开个小饭馆!”
“开......开饭馆?”赵小虎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心脏像是被重锤擂了一下,一股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火苗的复杂情绪瞬间涌起。自己当老板?这念头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苏美云也忘了哭,惊愕地看着尤远山:“尤哥,这......这能行吗?政策允许?不会被当‘尾巴’割了吧?”
“白纸黑字!中央文件!”尤远山用力点了点报纸,“政策允许了!只要守法经营,照章纳税,就是正经的社会主义劳动者!不比那些端着铁饭碗却混日子的人差!” 他看向赵小虎,眼神锐利:“你赵小虎,有手艺,有力气,缺的就是个机会和胆量!现在政策给了机会,你敢不敢干?”
“我......”赵小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口干舌燥。他想说“敢”,但“进去过”的经历像一道沉重的枷锁,让他本能地退缩,“远山,我......我这身份......能行吗?工商局能给我执照?”
“政策没说不给刑满释放人员发执照!文件里说的是解决‘城镇就业问题’!”尤远山语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身份怎么了?改好了就是新人!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光明正大!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决心,有没有这个本事把菜炒好,把摊子支起来!”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带着点引导:“想想,在街边支个棚子,摆几张桌子凳子。早上卖点豆浆油条、面条抄手,中午晚上炒几个拿手小菜。成本不高,辛苦是辛苦点,但只要味道好,实惠,不愁没人吃!总比你东奔西跑看人白眼强吧?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能养活美云和芳芳!”
尤远山描绘的画面,朴实而充满诱惑力。赵小虎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小摊,炒锅翻飞,食客满座。那是一种久违的、靠手艺吃饭的尊严感。他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那份被生活磨灭殆尽的精气神,似乎被尤远山这番话,硬生生从灰烬里拨拉出来一点火星。
“远山,我......我能干!”赵小虎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求生光芒,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我能炒菜!在里头......在里头我也给管教们帮过厨!手艺没丢!只要政策真允许,只要......只要远山你肯指点我,拉我一把,我赵小虎拼了命也干!”说起来,赵小虎比尤远山还要大两岁,但两人目前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让赵小虎不自觉地在尤远山面前放低了身段。
“好!”尤远山一拍桌子,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带着激赏,“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接下来的几天,尤远山家成了饭店筹备的临时指挥部。赵小虎和苏美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天天往尤家跑。尤家外屋那张大圆桌上,铺满了各种纸张:尤远山工工整整抄录下来的中央文件关键条款、他从公司工会借来的关于个体经营的政策问答小册子、还有他自己画的简易草图——关于如何搭建一个经济实用的棚屋式经营场所。
“个体经营执照是关键第一步。”尤远山用他那定额员特有的条理性分析着,“先去街道居委会开个介绍信,证明你的身份和住址情况。然后拿着这个,带上户口本,去区工商局申请登记。记住,经营范围就写‘饮食服务’。” 他特别叮嘱赵小虎:“到了工商局,大大方方的!政策允许,咱不偷不抢,没什么好低头的!问什么答什么,态度要诚恳,但腰杆要挺首!”
赵小虎用力点头,把尤远山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揣着尤远山帮他准备好的材料,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踏进了区工商局的大门。大厅里人来人往,空气混浊,墙上刷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搞活市场,方便群众”的标语。赵小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他找到办理个体登记的窗口,看着里面穿着蓝色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腿肚子有点发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递上材料,声音尽量平稳:“同志,您好,我......我想申请办理个体饮食营业执照。”
工作人员接过材料,翻看着,当看到介绍信里隐晦提及的“刑满释放人员”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赵小虎的心猛地一沉。但工作人员没说什么,只是公事公办地问了几个问题:准备在哪里经营?经营什么?场地是自己的还是租的?
赵小虎按照尤远山教的,如实回答:“准备在......在特殊钢厂铁路货运站下面的主干道附近,靠歌乐山脚的那片空地,自己搭个棚子。主要卖面条、抄手、小炒。” 他补充了一句:“政策......政策允许个体经营饮食服务,中央刚下的文件......” 他努力想挤出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没接文件的话茬,只是说:“主干道附近......属于公共区域,占道经营需要市容管理部门审批。你先去街道和市容办把场地批文拿到,再来办执照。另外,饮食行业还需要卫生防疫站核发卫生许可证。材料先拿回去,等场地批了再来。” 说完,把材料推回窗口。
赵小虎的心凉了半截。场地批文?卫生许可证?这又多了两道关卡!他拿着材料,失魂落魄地回到尤家。
“意料之中。”尤远山听完,并不意外,“现在政策刚开闸,下面办事的还转不过弯,手续肯定繁琐。场地批文是关键,这个我去想办法。卫生许可证,按规矩来,该检查检查,该交钱交钱,这个跑不了。”
尤远山所谓的“想办法”,就是动用他在冶金建筑工程公司一公司多年积累的人脉和脸面。他找到了公司一位和街道、市容部门有点交情的老领导,拎着两瓶“尖庄”和两包“大前门”香烟登门拜访。老领导是个热心肠,听尤远山说了赵小虎的情况——尤远山重点强调了他有手艺、想改好、家庭困难、符合中央解决就业的精神,又看了尤远山工整抄录的文件条款,沉吟片刻,答应帮忙递个话。
几天后,尤远山带着忐忑的赵小虎,来到街道办事处市容管理办公室。有了老领导的“招呼”,加上尤远山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陈述,他反复强调政策依据和解决就业的实际困难,使得事情顺利了许多。虽然工作人员依旧板着脸,要求写保证书,保证卫生、不扰民、服从管理、自行承担安全责任,并缴纳了少量的“占道管理费”,但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临时占道经营许可》,最终还是艰难地批了下来!薄薄的一张纸,赵小虎捧在手里,却感觉重逾千斤,手抖得厉害,眼圈都红了。这是希望!是活路!
拿到场地许可,尤远山又马不停蹄地陪着赵小虎跑卫生防疫站。检查赵小虎的健康状况,检查他准备使用的食材来源——要求有固定、卫生的进货渠道,检查他计划搭建的棚屋结构——要求有防蝇防尘设施、垃圾处理方案。尤远山陪着笑脸,递着香烟,帮着解释,甚至承诺棚屋搭好后一定符合要求。最终,在缴纳了体检费和工本费后,那张象征着“干净”的卫生许可证也拿到了手!
最后一步,回到工商局。这次,材料齐全。工作人员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挑不出错处。在询问字号名称时,赵小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小虎饭店”,收了几块钱的登记费,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登记造册,然后,一张印着国徽和编号的《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临时)》被郑重地递到了赵小虎手中!执照上,“经营者:赵小虎”,“经营范围:饮食”几个字,清晰而有力!
当赵小虎拿着这张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执照走出工商局大门时,冬日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恰好洒在他身上。他仰起头,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把这自由的、充满希望的味道吸进肺腑深处。两行滚烫的热泪,终于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紧紧攥着那张执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他后半生的命运。他哽咽着对身边的尤远山说:“远山......谢......谢谢!我赵小虎......这辈子都记着!”
尤远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好好干!”
有了执照和批文,接下来就是搭建经营场所和启动资金。尤远山再次展现了强大的行动力。他利用工休时间,陪着赵小虎去特殊钢厂铁路货运站下面的主干道附近选址。最终选定了一块靠近公交车站、相对避风、人流量较大的空地,离货运站工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路口不远。
搭棚子的材料是最大的难题。买新的?太贵,启动资金根本不够。尤远山就把主意打到了工地的“废料”上。他利用定额员的身份便利,厚着脸皮去找仓库保管员老张头磨嘴皮子,软磨硬泡,加上递了几包好烟,总算批条子“处理”了一批工地替换下来的废旧竹跳板,找来板车拉过去当墙体和顶棚支架、几块有些变形但还能用的石棉瓦当屋顶、还有一些废弃的油毡用来防水。又发动双胞胎儿子尤阳尤亮,去特殊钢厂厂区废料堆“淘宝”,捡回一些长短不一的废旧角铁、钢管当骨架支撑,还捡了些还算完整的木板回来当桌面。
启动资金更是捉襟见肘。赵小虎和苏美云把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了不到两百块。这点钱,买锅碗瓢盆、炉灶桌椅、米面粮油都够呛。尤远山和苏慕云商量后,把家里攒了许久、准备过年添置新衣和给孩子们交学费的三百块钱,用一个旧手绢包着,塞给了苏美云。
“大姐......这......这不行!你们家也紧巴......”苏美云拿着那厚厚一沓毛票,眼泪首流。
“拿着!”苏慕云按住妹妹的手,语气不容拒绝,“先紧着开业!孩子上学、过年穿新衣,都能缓!你们这摊子支不起来,一家子怎么过活?算我们借你们的,等小虎生意好了再还!” 尤远山在一旁点点头:“先顾眼前。炉灶碗筷这些必需品,买结实耐用的二手货就行,能省则省。桌椅板凳,我让横山从车队找点废旧轮胎内胆,外面包上木板,也能当凳子用。”
于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初冬,特殊钢厂铁路货运站下面公交站不远的那块空地上,一场充满艰辛和希望的“基建”工程开始了。尤远山俨然成了总工程师和主力工。他穿着旧工装,戴着线手套,亲自挥锤砸桩,固定角铁骨架。赵小虎则使出浑身力气,和泥巴、砌砖头,垒起了简易炉灶和洗碗池。尤横山也抽空过来帮忙,用他在部队和车队练就的手艺,把废旧轮胎巧妙地改造成了“沙发凳”。苏慕云和苏美云带着芳芳,负责清理场地、清洗那些淘换来的二手碗碟。双胞胎和尤明也成了小工,帮着递工具、搬砖头、清理垃圾。小小的工地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吆喝声,吸引了过往行人好奇的目光。
最核心的“武器”是那口炒菜的大铁锅和炉灶。尤远山托人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口半新的、沉甸甸的生铁锅。炉灶则用红砖和黄泥砌成,留好添煤口和通风口。当赵小虎第一次把锅稳稳地架在亲手砌好的炉灶上时,他抚摸着冰凉的锅沿,眼神复杂。这口锅,承载着他过去的技艺,也承载着未来的希望。
采购食材、调料也是一门学问。尤远山陪着赵小虎跑遍了附近的菜市场和副食店,凭着定额员对“量”的精明,讨价还价,寻找性价比最高的进货渠道。买多少肉、多少菜、多少调料,既能保证新鲜,又不至于积压资金,尤远山都帮着精打细算。他还根据货运站工人的口味,制定了偏辣、重油、分量足、价格实惠的经营策略,和赵小虎一起敲定了最初的菜单:素小面、红油抄手、回锅肉、红烧肉、麻婆豆腐、炒时蔬,番茄鸡蛋汤,再配上米饭。简单,但都是赵小虎最拿手的。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看着那原本厚厚的手绢包迅速干瘪下去,赵小虎和苏美云的心每天都悬着。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买肉要挑肥瘦相宜、价格合适的部位;青菜要赶早市买蔫一点但便宜的;连辣椒面,都是买干辣椒自己回家用石臼舂,能省一点加工费。
开业前夜,一切终于准备就绪。简陋的竹跳板棚屋被石棉瓦和油毡覆盖着,虽然西处漏风,但总算能遮雨。门口挂着一块尤远山找工区宣传干事写的木招牌:“小虎饭店”,西个红色大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歪斜,却格外醒目。棚子里,两张用旧木板拼成的方桌,几张轮胎凳,一个砌好的灶台,一口铮亮的大铁锅,旁边架子上整齐码放着洗刷干净的碗筷。角落里堆着不多的米面油和蔬菜。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头、泥土、煤灰和一丝隐约的油烟混合的味道。
赵小虎和苏美云站在棚子里,环顾着这个倾注了所有心血、承载着全家希望的小小空间,百感交集。苏美云忍不住又落下泪来,这次是喜悦和心酸的泪水。赵小虎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看着那块招牌,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美云,明天......明天咱就开张了!”
第二天,1981年12月上旬一个寒冷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寒风刺骨。赵小虎和苏美云早早生起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冰冷的铁锅渐渐有了温度。第一锅骨头汤在锅里翻滚起来,浓郁的香气顽强地钻出简陋的棚屋,飘散在清冷的寒风里。赵小虎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那把用了多年、刀口有些卷刃却磨得锃亮的菜刀。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案板上新鲜的猪肉、翠绿的蔬菜,一种久违的、掌控的感觉回到了手上。
尤远山和苏慕云也早早来了,算是“站脚助威”。尤远山默默地帮着把桌子凳子又擦了一遍,苏慕云则帮着苏美云整理碗筷。小芳芳穿着妈妈新缝的红棉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好奇又紧张地看着爸爸。
随着天色渐亮,城市开始苏醒。下夜班的工人、赶早班车的行人......形形色色的人开始出现在江边。那飘散的骨头汤香气和“小虎饭店”的新招牌,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第一个顾客来了。是个穿着油腻工装、胡子拉碴的货运站装卸工。他搓着手,探头看了看:“新开的?有啥吃的?”
赵小虎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迎上去,努力挤出自然的笑容:“大哥早!有面条,有抄手,还有小炒米饭!面条一角六二两粮票,抄手三角钱二两粮票,回锅肉一块,麻婆豆腐八毛!分量足!”
装卸工看了看冒着热气的锅,又看了看尤远山用硬纸板写的价格牌,点点头:“来碗红油抄手!多放点辣椒!”
“好嘞!您稍坐!”赵小虎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回到灶台。这一刻,所有的紧张、惶恐仿佛都消失了。他熟练地数出二两抄手下入滚水,没几分钟便煮熟舀起,他拿起炒勺,舀一勺红亮的辣椒油,手腕一抖,均匀地浇在煮好的抄手上。动作流畅,带着一种沉睡己久、终于苏醒的韵律感。
当那碗热气腾腾、红油透亮、撒着几粒翠绿葱花的抄手端到装卸工面前时,他吸了吸鼻子,拿起筷子搅了搅,夹起一个吹了吹,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眼睛一亮,含糊地赞道:“唔!够味!香!” 呼噜呼噜,大口吃了起来。
这声“香”,如同天籁!赵小虎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苏美云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尤远山站在一旁,看着赵小虎忙碌而专注的背影,看着那食客满足的吃相,嘴角也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弧度。
炉火正旺,热气升腾。“小虎饭店”的烟火气,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清晨,顽强地升了起来,融化了生活的坚冰,点燃了卑微却坚韧的希望。尤远山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后面的路还长,还会有无数的困难和挑战。但看着赵小虎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看着那简陋棚屋下升腾的烟火,他相信,只要这炉火不熄,只要这双手肯干,再卑微的种子,也能在这片刚刚解冻的土地上,找到生存的缝隙,顽强地生长。
(http://www.u9xsw.com/book/gfbfee-2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u9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