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乡音入耳辨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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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乡音入耳辨故旧

 

第八集:乡音入耳辨故旧

车轮缓缓地压过最后一段浮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这片土地在诉说着它的故事。终于,车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下稳稳地停住了,仿佛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旅人找到了归宿。

王月娥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推开车门。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夹杂着泥土、秸秆和炊烟气息的风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猛地向她扑来。

这股风来势汹汹,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了王月娥的身上,让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不是风,是声音。

那浓得化不开的乡音,像无数条细小的鞭子,猝不及防地抽打在她耳膜上,嗡嗡作响。她扶着车门框,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发花。

白谭镇天边村,这个名字在她的舌尖上己经滚烫了几十年。然而,当她真正站在这个村庄的面前时,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记忆中的天边村,是一片青砖黛瓦、鸡犬相闻的宁静景象。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院落都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小巷两旁,门前的石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孩子们在巷子里嬉笑打闹,老人们坐在门口晒太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大失所望。几栋贴着白瓷砖、顶着琉璃瓦的新楼突兀地矗立在土黄色的天际线旁,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这些新楼的旁边,紧挨着几座低矮、墙皮剥落露出黄土坯的老屋,仿佛是新旧交替留下的疤痕,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脚下的路倒是硬化了,水泥路面呈现出灰白色,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村子的骨架——那歪歪扭扭的小巷、那几处熟悉的土坡轮廓,竟然在岁月的剥蚀下依然依稀可辨。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拼凑感,让她的心头一阵发堵,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来。

“就是这儿了?”二女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王月娥并没有立刻回答二女儿的问题,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落在了村口那几个闲坐的老人身上。那几个老人或坐或站,有的在抽着旱烟,有的在低声交谈,还有的则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己经失去了意义。

王月娥的目光在这些老人的脸上一一逡巡着,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或者是在回忆着什么。突然,她的目光定在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身形瘦削的老汉身上。那老汉正从斜对面的小卖部阴影里站起身来,缓缓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走得慢,步子沉,沾着泥点子的旧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几乎没声。是孙金龙。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像这豫东平原干涸的土地,皮肤黝黑粗糙,唯有一双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里,却亮得惊人,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疏离,像护着鸡崽的老母鸡。

“是……月娥嫂子?”老汉停在几步开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

“金龙……兄弟?”王月娥试着回应,那久违的称呼在喉咙里滚了滚,涩得很。

“嗯。”孙金龙应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她,扫向身后的儿女、孙辈,最后又落回她身上,“城里来的?阵仗不小。”

空气骤然凝滞。二女儿忙上前一步:“金龙叔,我们是从……”

“按辈分,该叫我金龙伯。”孙金龙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像根小刺。他瞥了一眼王月娥:“振山哥……走有年头了吧?俺们这儿,后来信都断了。”

王月娥心口一紧。记忆里那个拖着鼻涕、总跟在振山屁股后头喊“哥”的小金龙,早己模糊。

眼前的老人,陌生得像块石头。她努力想从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找出一点旧时的影子,徒劳无功。物非人亦非,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失落,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振山离乡后的艰难,想说这些年……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叹息。孙金龙的眼神里,那份对“城里人”的隔阂,以及对“祖屋”归属的潜在警惕,像一层无形的薄膜,横亘在血脉之间,冰冷而坚硬。

2

孙金龙那审视的、带着隔阂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狼狈的那扇门。

王月娥只觉得眼前孙金龙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瞬间模糊、扭曲,被另一幅景象取代——是新疆,是1959年那个要命的夜晚。

不是砖房,是地窝子。半截埋在戈壁滩的干土里,头顶覆着薄薄的芦苇和泥巴。

风声变了,不再是中原平原上温吞的呜咽,而是戈壁滩上撒野的狂兽,卷着沙石,疯狂地撞击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砂砾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小爪子挠着心尖。

突然,“噗嗤”一声,一股冰冷刺骨的泥水,毫无预兆地从头顶的缝隙里钻出来,首首砸在王月娥刚铺好的、散发着新鲜麦草味的炕席上,溅开一朵浑浊的泥花。

紧接着,第二股、第三股……屋顶像筛子一样漏了!

“啊!”王月娥惊叫一声,慌忙跳起来。昏暗的煤油灯下,她像只没头的苍蝇,抓起炕边唯一的搪瓷盆、吃饭的粗瓷碗,甚至刚脱下的棉鞋,手忙脚乱地伸出去接那些不断下坠的冰水。

水滴砸在盆底、碗沿,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哒哒”声,在狂风的嘶吼中显得那么微弱。

“振山!屋顶!屋顶漏了!”她带着哭腔喊。

孙振山,那个白天还在挥汗如雨开荒、眼里燃着希望火苗的年轻汉子,此刻也慌了神。他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粗话,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顶着劈头盖脸的砂石冲了出去。

王月娥透过门缝,只见他像壁虎一样奋力扒着地窝子湿滑的土墙往上爬,狂风撕扯着他的旧棉袄。他胡乱抓起地上散落的破麻袋片、压草的石头、甚至一捆枯干的芦苇杆,拼命往漏雨的地方塞、堵、压。冰冷的泥水混着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的脖子、袖口往里灌,整个人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像个泥塑的、挣扎的怪物。

屋里,冰冷的泥水无情地滴落、蔓延,浸湿了被褥,泡软了墙角刚领回来的半袋苞谷面,弄脏了她从老家带来的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花布衫。

寒冷、潮湿、混乱……这戈壁滩的“下马威”,把初来时的憧憬和口号砸得粉碎。王月娥抱着一个接满了水、冰冷刺骨的搪瓷盆,牙齿咯咯打颤,望着门外那个在风雨中奋力搏斗的、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助攫住了她。

离乡背井的代价,赤裸裸地摊在眼前。未来?未来像这漏雨的屋顶一样,黑沉沉地压下来。

忽然,孙振山闷哼一声,从屋顶滑下半个身子,手指死死抠着一块凸起的土坯。他跳回屋里,甩着头上的泥水,左手虎口处赫然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被泥水泡得发白,血混着泥浆汩汩往外冒。

王月娥的心猛地一抽,什么寒冷、恐惧都忘了。她丢下盆,扑过去,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腕。

没有药,没有干净布。她低头,毫不犹豫地抓住自己棉袄的内襟下摆,狠狠一撕!刺啦一声,扯下长长一条还算干净的粗布里子。

她咬着下唇,用布条紧紧缠住那狰狞的伤口,一圈,又一圈,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布条很快被血和泥水洇透。

这是她在异乡,第一次笨拙地、不顾一切地照顾她的丈夫。地窝子的泥水里,无声地浸染开那一抹相依为命的血色。

二女儿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脸和父亲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手,心知僵局难破。

她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打开,是几张颜色泛黄、边角磨损的老照片。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孙金龙面前,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金龙伯,您看看这个。”她把最上面一张照片递过去。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学生装、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青年,眼神清澈,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年轻的孙振山。

孙金龙浑浊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像被磁石吸住了。他伸出粗糙、骨节粗大的手,迟疑了一下,才接过照片。

指尖在那泛黄的影像上,在青年熟悉的眉眼轮廓上,轻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风声似乎都停了。

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王月娥,那眼神里的冰层,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与追忆。

“是振山哥……”他喃喃道,声音低沉了许多,“年轻时候,是这个样儿。” 他顿了顿,又问:“还有……别的没?”

二女儿赶紧又递上一张,是王月娥和孙振山一张模糊的合影,背景依稀是某个土墙院落。“我妈说,老家门口,有个青石墩子,夏天坐着贼凉快。

院子里有棵老枣树,结的枣子又小又甜,核儿还特别硬。还有……老宅子东屋的房梁上,好像刻着‘光绪二十二年孙有福立’的字样?”她努力回忆着父亲生前偶尔提起的只言片语。

孙金龙听着,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他沉默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身背对着他们,解开蓝布褂子最里层的暗扣。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旧手帕紧紧包裹的小包。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手帕,动作庄重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里面躺着的,是一把铜钥匙。钥匙不大,早己锈迹斑斑,铜绿覆盖了大部分表面,只有经常的柄部还残留着一丝暗淡的光泽。

钥匙旁边,是一本用粗蓝布做封面、线装订的册子。册子极旧,边角磨损得厉害,纸页发黄发脆。

他先把钥匙放在一旁,双手捧起那册子,小心翼翼地翻开。纸页发出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响。

他沾了点唾沫在粗粝的手指上,极其缓慢地翻动着,最终停在某一页。那页纸上,用浓墨小楷竖行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喏,”他把册子微微倾向王月娥,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点向其中一行,“孙振山。这是俺们这一支的谱。”他的手指又向上移了移,“这是老老太爷,孙有福……光绪年间的人。” 再往上,“这是……”

王月娥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个熟悉的墨字——“孙振山”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冰封的堤岸。

她猛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纸页上丈夫的名字。指尖划过那早己干涸的墨迹,仿佛能触摸到那早己不在的体温。喉咙里哽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酸涩的热气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滴落在泛黄的族谱上,在那承载着血脉的名字旁,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冰冷的文字,沉默的钥匙。在这一刻,成了跨越千山万水、穿透漫长时光的血脉之桥。几十年漂泊无根的孤寂,被这薄薄一页纸、一把锈锁,稳稳地接住了。

孙金龙看着她汹涌的泪水,长久以来的戒备终于彻底松动。

他默默收起族谱和钥匙,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温度:“老屋……早塌得不成样子了,就剩几堵土墙,野草长得比人高。钥匙……早不咋使唤了。”

他顿了顿,望向村子的方向,“不过,地基还在,那棵老枣树……也还歪歪扭扭地活着。带你们……去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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