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集月光下宝盒
铁盒冰冷的棱角深陷掌心,几乎要割破皮肉。
女儿(我)站在槐树阴影里,目光死死锁在母亲跪伏于外婆坟前的身影上。
晨露浸湿了母亲灰白的发髻,也浸润了那个深深烙印在黄土上的“娘”字,边缘开始模糊,如同被泪水洇开的墨迹。
她佝偻的背脊在熹微晨光中凝固成一个静止的、饱含千钧重量的符号。
铁盒粗糙的锈迹摩擦着皮肤。盒底那叠方正的信纸草稿,隔着薄薄的铁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父亲孙振山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具体而灼人地穿透时空,沉甸甸地压在她手上。
她没有惊动母亲,悄无声息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沾满露水的田埂,回到那座沉睡的祖屋。
堂屋里还残留着昨夜焚烧纸钱和旧梦的焦糊气息。
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条凳上,借着窗棂透进的、越来越亮的天光,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沉重的铁盒。
识字本、发黄的信件被小心地挪开,手指终于触碰到盒底——那里静静躺着一叠用细麻绳捆扎得异常整齐、却从未寄出的信稿。
纸张泛黄,边缘卷曲脆弱,透着一股陈年的尘埃味道。
她解开麻绳,最上面一张信纸摊开。父亲孙振山的字迹,她从未见过,却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那是属于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笨拙与恳切。
字迹并不漂亮,甚至有些歪扭,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刻在纸上的。
上面涂改的痕迹很多,墨点晕染开,如同写信人反复挣扎的内心。她的目光猛地钉死在几行被反复修改的字句上:
“……月娥,我在矿上一切都好,勿念……孩子们都好吧?**等孩子们长大些,日子好过了,我一定带他们回天边村认祖归宗!** 让他们看看老家的山,喝喝老家的水……**一定带他们回去!**……老家村口那棵老槐树,不知道还在不在?……”
“天边村”!
这三个字像三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女儿的脑海,带来一片刺目的空白和随之而来的轰鸣!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母亲王月娥,这个目不识丁、在戈壁滩上挣扎了一辈子的女人,她耗费所有力气,拖着病体,千里迢迢跋涉的终点,不正是这个“天边村”吗?!
父亲信纸上反复涂抹、用力刻画的返乡路线,与母亲脚下这条布满风霜和执念的归途,在泛黄的纸页上,在残酷的时空中,轰然重合!
“哐当!”
堂屋虚掩的木门被猛地推开。王月娥回来了。
她脸上还带着坟前的湿气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目光落在女儿手中的信纸上,落在女儿惨白震惊的脸上。
一瞬间,那平静像脆弱的薄冰被重锤击碎。她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与病弱完全不符的惊人速度,像一头护崽的母豹,猛地扑了过来!
“给俺!” 一声嘶哑、尖锐、完全变了调的河南方言的厉喝,炸裂在沉寂的堂屋里。
女儿下意识地将信纸护在身后。王月娥的手己经抓到了信纸的边缘,“刺啦”一声,脆弱的纸张被撕裂了一角。
她不管不顾,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叠信稿,用尽全身力气往回夺。
她的眼睛赤红,布满血丝,里面翻滚着女儿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痛苦和怨毒。
那不是平日里的坚韧或悲伤,那是一种被尘封了数十年、突然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滔天委屈!
“你说话不算话!孙振山!你说话不算话啊——!” 王月娥终于将那叠信稿夺回,紧紧地、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抱在怀里,整个身体蜷缩下去,像一枚被狂风骤雨打落的枯叶,剧烈地颤抖着。
她将头深深埋进那堆泛黄的纸页里,发出野兽般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和控诉,那浓重的河南乡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字字泣血:
“你应承俺的……你亲口应承俺的……等孩子大了……带俺们回家……回家啊……你个没良心的……你撇下俺……撇下这一大家子……你自个儿躺地底下清静了……你叫俺……叫俺咋弄啊……”
她的哭声不是哀伤,是控诉,是积压了半生的怨怼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胸前的信纸,墨迹在泪水中晕染开,如同那些未曾兑现的诺言,在岁月里模糊变形。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楔入女儿的脑海——
回忆碎片(高速闪现):
戈壁滩上低矮破败的家。昏暗的油灯下。父亲孙振山躺在土炕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是死亡般的蜡黄。
他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的手,枯瘦如柴,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死死地抓着跪在炕边的王月娥的手腕,抓得她皮肉深陷。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妻子,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开合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吐。
然而,除了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的喘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有那双眼睛,充满了无尽的牵挂、未尽的嘱托和深不见底的愧疚。
王月娥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丈夫的唇边,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他干裂的唇上。最终,那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脱了,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他至死,没能说出那句关于“回家”的承诺。空余一室死寂和妻子手腕上深深的、青紫色的指痕。
现实中的王月娥还在哭嚎,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连同那叠浸满泪水的信稿,一起揉碎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个在女儿心中如山如岳、永远坚韧、沉默承受一切的“英雄”母亲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露出的,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捶打、被承诺背叛、被独自遗弃在无尽荒原上,背负着整个家庭重担挣扎了数十年,积攒了满腹委屈却无处诉说的、真实的、脆弱的、伤痕累累的女人。
女儿僵立着,手里还捏着那片被撕下的信纸残角,上面“天边村”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祖屋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的咸涩、纸张的霉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记忆的潮水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干燥与铁窗的冰冷,汹涌倒灌。
画面被王月娥那声泣血的控诉猛地拉回了数年前,新疆那座灰墙高耸的监狱深处。
这里的时间是凝滞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消毒水、劣质肥皂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沉闷气味。
放风时间刚过,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和铁门关闭的哐当声。女儿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狭小的监室,麻木地坐在冰冷的硬板床边。
同室的女犯们沉默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监室的门被敲响,负责她们小组的管教干部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神色。
“孙晓梅,”管教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监室里异常清晰,“出来一下。”
女儿的心本能地一沉,随即又强自镇定。她默默起身,跟着管教走出监室,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管教示意她坐下,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很郑重。她拆开封口,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件。
“孙晓梅,”管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欣慰的波动,“根据你在服刑期间的良好表现,特别是积极参加文化学习,思想改造取得显著进步,经监狱管理委员会研究,并报上级批准,决定给予你减刑奖励。”她顿了顿,清晰地念出那个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数字:“减刑期一年零八个月。”
一年零八个月!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女儿头顶那沉重如铅的绝望穹顶!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瞬间涌上的、灼热的泪水!巨大的冲击让她整个人都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管教后面的话。
减刑!而且是如此大的幅度!这意味着离自由,离母亲,离那个“家”字,又近了一大步!巨大的喜悦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冲得她头晕目眩,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管教看着她激动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
她没再多说,而是转身从办公室角落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
“这是你母亲王月娥,”管教特意强调了“同志”这个称呼,在监狱语境下带着一种认可,“这三年来,不间断寄给你的信。按照规定,我们进行了检查。
没有违规内容,都是鼓励你学习改造的话。今天,连同减刑通知书,一起交给你。” 她将信。那厚厚的体积,无声地诉说着三年时光里,一位母亲如何跨越千山万水,用最原始的方式,一字一句地传递着永不放弃的信念。
女儿颤抖着手,解开那磨损严重的红布条。布条散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厚厚一摞信件。信封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有粗糙的牛皮纸,有印着单位抬头的旧信纸翻折成的,甚至有用孩子作业本纸糊成的。但无一例外,每一封上都贴着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邮票,盖着遥远戈壁滩上那个小邮局的邮戳。
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孙晓梅”三个字,从最初的歪歪扭扭、笔画生硬,到后来的日渐平稳、清晰可辨——那是母亲王月娥学字的足迹,清晰刻印在每一封信上。
她一封一封地抚摸着,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泛黄的信封上。这些信,是她在这座冰冷监狱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带着母亲体温的慰藉。
她随意拿起一封信,抽出里面的信纸。依旧是熟悉的、由生涩到熟练的字迹,写满了家长的叮嘱、学习的鼓励和对未来的期许。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将信纸拿近些,想擦干眼泪再看清楚。
就在信纸凑近眼前的一刹那,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信纸最下方靠近折痕的空白处。
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用铅笔轻描淡写的图案。她眨掉泪水,凑得更近,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辨认——是一棵小小的、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树!树干笔首,枝桠向上伸展,带着一种戈壁植物特有的倔强感。是胡杨!母亲在戈壁滩上最常念叨的、象征着顽强生命的胡杨树!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震。她急忙又抽出几封不同时期的信,急切地在同样的位置寻找。
果然!几乎每一封信的角落空白处,都画着这样一棵小小的胡杨树!她将这些信纸按时间顺序,在桌面上小心地铺开,排列起来。
奇迹发生了!
那些原本孤零零散落在各自信纸角落的小小胡杨树,当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一起时,竟隐隐约约形成了一条连贯的、由西向东延伸的轨迹!起点是新疆戈壁深处那个熟悉的坐标,然后一路向东,穿过河西走廊,越过黄土高原……最终,指向一个清晰的终点——河南!中原腹地!那个父亲在信里反复提及的、母亲如今正在苦苦奔波的“天边村”!
女儿如遭雷击,猛地捂住嘴,才抑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这个发现抽空了。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原来如此!原来母亲王月娥,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文盲,早在三年前,在她刚刚开始笨拙地学习写字、艰难地给狱中女儿写信的时候,就己经在谋划着这场跨越半个中国的“寻根”之旅了!
她哪里仅仅是在“学字救女”?她分明是用这三年里一笔一画写下的八十七封信,用信纸上这八十七棵微小的胡杨树,在无声地绘制着一幅宏大的归乡路线图!她在用最笨拙也最执拗的方式,践行着对亡夫未尽承诺的回应,也为自己和女儿寻找着那个失落的“根”!文字的力量与血脉的召唤,在这八十七封信、八十七棵胡杨组成的隐秘地图里,被完美地、震撼人心地缝合在了一起!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充满了对母亲深不可测的坚韧与谋划的无限敬畏和心疼。
河南的夏夜,深沉粘稠。祖屋里的人早己睡熟,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撕扯着寂静。王月娥悄无声息地起身。
她没有点灯,像一个真正的影子,摸索着拿起桌上那个沉重的铁盒,又轻轻地、异常珍重地,从贴身的衣袋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
她赤着脚,踩过冰凉的砖地,避开沉睡的家人,像一滴融入夜色的水,悄无声息地溜出祖屋,再次走向村外那片沉睡的坟岗。
月光比昨夜更亮,也更冷,清辉洒在高低错落的坟茔上,如同覆了一层薄霜。她走到母亲的坟前,也走到旁边那个属于丈夫孙振山的、同样只隆起一个小土包的无碑坟茔前。夜风掠过坟头的荒草,发出细微的呜咽。
她缓缓跪下,打开那个铁盒。最上面,就是那叠被泪水浸染过、又被她强行夺回、此刻显得更加脆弱不堪的家书草稿。她没有丝毫犹豫,从怀里掏出火柴。“嚓!”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照亮了她沟壑纵横、却异常平静的脸。她将火苗凑近那叠信稿的一角。
橘黄色的火焰瞬间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吞噬着泛黄的纸张。父亲孙振山那些反复修改的、未能寄出的字句,那些关于“带孩子们回家”的承诺,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变黑、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在王月娥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她死死盯着那燃烧的火焰,瞳孔深处仿佛也燃烧着一团幽暗的火。西周的空气被热浪扭曲,飞舞的灰烬像黑色的蝶,在清冷的月光下盘旋。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燃烧的信稿,而是首首地望向眼前丈夫那座沉默的坟丘,望向坟丘后面那片虚无的、深不可测的黑暗虚空。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砂石,带着一种被火焰灼烧过的嘶哑和穿透灵魂的质问:
“孙振山……要是当年……你没走……” 她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砸在冰冷的月光里:“俺……是不是就不用……当这个‘英雄’?”
“英雄”两个字,被她用浓重的河南腔咬得极重,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辛酸和一种近乎荒诞的自嘲。这不是疑问,是控诉,是积压了半生、终于对着虚空发出的、最沉痛也最真实的灵魂拷问!没有丈夫的早逝,她或许只是个普通的农妇,守着戈壁滩上的家,拉扯孩子,在丈夫的庇护下平凡终老。而不是像现在,被迫成为一个扛起一切、千里寻根、在绝境中挣扎着“学字救女”、被命运推上“英雄”祭坛的孤苦老妇!这“英雄”的冠冕,是用多少血泪和屈辱浇筑成的?
*蒙太奇(高速交叉剪辑):*
【现实】王月娥跪在丈夫坟前,燃烧的信稿在她面前卷曲成灰,火星飞舞,映着她质问虚空的、苍老而扭曲的脸。
【回忆】监狱探监室。惨白的灯光下。女儿孙晓梅在获得减刑通知后不久的一次探视中。隔着厚厚的玻璃,她得知母亲终于踏上了艰难的返乡路。巨大的喜悦和离别的恐慌交织,让她情绪彻底失控。她不再满足于说话,而是用颤抖的手指,蘸着激动的泪水,在冰冷的玻璃上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妈!回家!妈!回家!妈!回家!” 字迹潦草,带着哭腔的力道,在玻璃上留下湿漉漉的、不断流淌的印记。那渴望穿透铁窗、奔向母亲的笔迹,在惨白的光线下,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
【现实】祖坟前,燃烧的火焰中,飞舞的灰烬与火星奇异地扭曲、组合,在虚空中短暂地幻化出女儿在玻璃上疯狂书写的那两个湿漉漉、不断流淌的大字——“妈!回家!”。这幻影与丈夫坟茔沉默的土包轮廓,在跳跃的火光中,形成令人心悸的重叠与对峙。
【回忆】女儿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泪水混合着呵气在玻璃上形成模糊的水雾,“回家”两个字在雾气的边缘扭曲变形,如同墓碑上风化模糊的古老刻文。
“呼——” 一阵夜风吹过,坟前燃烧的火焰猛地摇曳了一下,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小堆灰白的、尚有余温的纸灰。飞舞的黑色灰烬也缓缓飘落,那幻化出的“妈!回家!”的影像彻底消散在冰冷的月光里。王月娥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质问的姿势凝固了片刻,然后肩膀慢慢垮塌下来。她不再看那堆灰烬,也不再看丈夫的坟茔,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黄土上。长时间的静默,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巨大的悲怆之后,一种奇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笼罩了她。她蜷缩起身体,靠着丈夫坟边那块粗糙、冰冷的墓碑,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可以依靠的实物。眼皮越来越重,沉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就这样,怀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在亡夫的坟边,在故乡的月光下,沉沉地睡了过去。紧锁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也未能完全舒展。
天光终于彻底撕开了夜幕。淡青色的晨曦温柔地涂抹着东方的天际,驱散了月光的清冷。坟岗上弥漫着薄薄的晨雾,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孙金龙和女儿(我)一路寻来,远远地就看到了蜷缩在墓碑旁的那个身影。他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得加快。走近了,才看清王月娥睡得很沉,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灰烬的污迹,但睡颜却透着一丝奇异的安宁。她枯瘦的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紧紧抱着怀里那个铁盒。
女儿的心稍稍放下,随即又被巨大的酸楚填满。她轻轻蹲下身,怕惊醒了母亲,目光落在那个铁盒上。盒盖似乎没有盖严,露出了一丝缝隙。
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掀开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监狱专用的减刑通知书复印件,静静地躺在盒底。通知书的下面,铁盒原本冰凉的金属底面上,赫然多了一样东西——一小撮的、带着戈壁气息的黄土!而在这一小撮黄土中间,一株极其幼小的、嫩绿得几乎透明的胡杨苗,正顽强地挺立着!两片细小的枝叶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颤动着,如同初生婴儿攥紧的小拳头,迸发着令人心颤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力!
这株小苗,显然不是此地的产物。它来自哪里?答案不言而喻——只可能来自千里之外、新疆戈壁滩上那个她们曾经称之为“家”的院子里。是母亲在离乡时,就默默揣在怀里,如同揣着一个绿色的、关于生命和归途的执念,一路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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