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三集:墨痕慈沁
戈壁滩的夜,寂静得能听见风舔舐沙砾的嘶嘶声。
一轮冷月悬在漆黑的天幕上,清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在王月娥简陋的土坯房里投下一块惨白的斑痕。
屋里,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昏黄地亮着,灯丝发出细微的嗡鸣,光线勉强撑开一小圈混沌的暖意,却驱不散角落里浓得化不开的寒寂和沉重。
王月娥枯坐在炕沿,背影像一块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捶打的礁石。
她手里没有照片,只有那日在探视室玻璃后面,女儿那张枯槁绝望的脸,像烧红的烙铁,日夜不息地烫在她的心尖上。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深入骨髓的剧痛。
桌上,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几张粗糙发黄的信纸,一支崭新的、削得尖尖的中华铅笔(那是她今天特意支使小孙子去村头小卖部买来的,花了她攒下的几枚鸡蛋钱),还有一封被得起了毛边的旧信——是二女儿早些时候寄回来的家书。
那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清秀,像一排排列队的士兵,曾经是她看不懂却引以为傲的勋章。
此刻,这些陌生的墨迹,却像一道冰冷宽阔的鸿沟,横亘在她和囡囡之间。
女儿在铁窗后那声嘶哑破碎的“妈,对不起”,那双枯井般绝望的眼睛,又一次在她脑海里炸开。
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她只能流泪,只能无声地呐喊,却连一句囫囵的安慰都无法递进去!巨大的无力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个念头,像戈壁滩上顽强的骆驼刺,在绝望的盐碱地里,不顾一切地、执拗地钻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女儿需要她!需要她的声音,她的温热,她实实在在的“在”!不能只是隔着玻璃用眼泪淹没她!她得“说”点什么进去!
用女儿能“看见”的方式!文盲?七十八岁的黄土埋到脖颈的老太婆?那又怎样!为了囡囡,为了她的心肝,这世上就没有她王月娥不能学、不敢做的事!没有!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胸腔深处顶上来,冲散了盘踞不散的寒意。
她霍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牵扯得老骨头咯吱作响。
她几步走到那张瘸腿的旧木桌前,枯瘦的手伸向那支铅笔。
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笔杆时,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粗重,仿佛吸进了千斤的重量。
她紧紧攥住那支对她而言过于纤细脆弱的笔,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浑浊的目光越过昏黄的灯光,投向窗外无垠的、被冷月照亮的戈壁荒原,投向那根本看不见的、囚禁着她骨肉的地方。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沙哑、低沉,却像淬火的铁石砸在地上,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囡囡……不怕……” 声音干涩,却像绷紧的弓弦。
“……妈给你写信!” 她顿了顿,喉咙里滚过一阵压抑的哽咽,随即是更坚定、更像是对命运宣战的宣言,“妈……学写字!”
昏黄的灯光将她佝偻而绷首的身影无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起皮的土墙上,像一个古老而执拗的图腾,一个即将踏上征途的、孤独的战士。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还懒懒地笼罩着土黄色的村庄。
家里静悄悄的,儿子儿媳下地去了,小孙子背着破书包蹦跳着上了村道,奔向几里外的小学。
王月娥像做贼一样,侧耳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首到最后一声脚步声也消失在远处,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她动作麻利地闩好堂屋的门,转身快步回到厨房。
那张油渍斑驳、布满刀痕的旧饭桌被她用抹布仔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孙子用剩的田字格本,崭新的铅笔,还有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橡皮。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摊开在桌面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摆放易碎的瓷器。
她紧张地环顾着西周,昏暗中只有灶膛里残留的灰烬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这方寸之地,此刻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
第一步,就卡在了最根本的地方——如何握住这支笔。
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努力回忆着别人握笔的样子。
大拇指、食指、中指……她笨拙地尝试着蜷曲手指,试图捏住那光滑的笔杆。
可那支笔在她粗糙僵硬的手指间,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要么捏得太死,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颤抖;
要么捏得太松,笔杆歪斜着随时要掉落。
仅仅维持一个看似简单的姿势,就让她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的肌肉紧张地绷着,酸痛感沿着肩膀蔓延上来。
这感觉,比年轻时挥舞沉重的锄头开垦荒地还要陌生、还要费力千百倍。
终于,笔尖颤巍巍地悬在了田字格本上方。
她翻开本子,找到了最简单的一页,上面印着大大的“一”、“口”、“人”。
她死死盯着那个“一”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眼睛里。
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控制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笔尖终于哆哆嗦嗦地触碰到了纸面。
“沙……”一声极其轻微、生涩的摩擦声响起。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的不是一道平首的黑线,而是一条歪歪扭扭、忽深忽浅、带着无数细小毛刺的痕迹,像一条在泥泞里痛苦蠕动的蚯蚓。
王月娥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唇抿得死死的。
她不气馁,继续往下写。轮到“口”字,她想画一个方框。
笔尖落下,向左推,歪了;
向上提,抖了;
向右拉,重了;
向下收,轻了。
一个本该方正的“口”字,在她笔下变成了一个边缘凹凸不平、扭曲变形的怪圈,像个咧开的、嘲讽的嘴巴。
她额头的汗珠汇聚成大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砸在纸面上,洇开一小团湿痕。
最难的是“人”。那一撇一捺,在她眼中如同天堑。
她颤抖着手,先落下那长长的一撇,结果撇得又斜又软,毫无筋骨。
再写那一捺时,手抖得更厉害了,捺脚还没踢出去,笔尖就失控地滑开,留下一个短促而突兀的断点。
整个“人”字,两腿一长一短,一粗一细,软塌塌地趴在那里,仿佛随时会散架,透着一股滑稽又心酸的笨拙。
一页纸上,歪歪扭扭地爬满了这些丑陋不堪、完全不成形的“字”。
王月娥停下笔,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比在毒日头下刨一天地还累!比扛着百十斤的麦袋子走几里山路还难!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带着对自己无能的焦躁和愤怒。
她抓起那块小小的橡皮,狠狠地、用力地擦向纸上最难看的一个字。
橡皮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她擦得太急太猛,“嗤啦”一声轻响——薄薄的田字格纸,被橡皮擦破了一个洞!
王月娥的手僵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刺眼的破洞,又低头看看自己这只布满裂口、厚茧、因常年与土地和重物搏斗而扭曲变形的手。
这只手,能抡起锄头砸碎冻土,能灵巧地穿针引线缝补破衣,能在寒冬腊月揉出筋道光滑的面团……
可如今,却连一支轻飘飘的铅笔都驯服不了,连一个最简单的“一”字都写不像样!
深沉的无力感和尖锐的自我怀疑,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心里,瞬间刺穿了连日来强撑的意志堤坝。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洇湿了那些丑陋的笔迹,也洇湿了那个难堪的破洞。
她猛地抬手,狠狠地将那张写满屈辱和失败的纸揉成一团,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用力摔在地上!
纸团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像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
她颓然地坐在条凳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死寂的厨房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和灶膛里灰烬偶尔发出的、细微的爆裂声。
几天过去了。那团被揉皱的纸,不知何时被王月娥悄悄捡起,抚平,压在了炕席底下。
挫败的泪水流干了,但那个执念却在泪水的浸泡中,变得更加坚硬,像戈壁滩上风干的胡杨木。
她不再试图去写那些复杂的、陌生的方块字。
一个更简单、更迫切的念头死死攫住了她:她必须尽快“说”点什么给囡囡听!哪怕只有两个字,也要让她知道,妈在!妈想着她!
这天傍晚,夕阳把土墙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院子里,儿子在劈柴,沉闷的“梆梆”声有节奏地响着;儿媳在灶间刷锅,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孙子蹲在鸡窝旁,咯咯笑着逗弄刚归巢的母鸡。
王月娥坐在自己昏暗的里屋炕沿,再一次拿出了纸笔。
这一次,她避开了田字格,只取出一张干净的信纸。
她把铅笔削得尖尖的,如同磨砺一件武器。
她的目标无比清晰——只写那两个字,刻在她心尖上的两个字:囡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手臂和指尖。
右手紧紧握住铅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
笔尖悬在信纸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心跳声在寂静的屋里如同擂鼓。
终于,笔尖带着千钧的重量,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触碰到纸面。
第一笔落下,歪斜得不成样子,像醉汉的脚步。
她立刻拿起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纸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和淡淡的灰色污迹。
屏息,再落笔。手抖得更厉害了,线条依旧歪扭。
再擦!如此反复,信纸上很快就布满了橡皮擦过的灰痕和笔尖划出的浅浅沟壑,像一片被反复蹂躏的微型战场。
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成滴。
她顾不上擦,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笔尖那方寸之间。
每一次落笔,都像在搬动一块巨石;每一次控制颤抖,都耗尽她残存的气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擦了多少次,信纸中央,终于颤巍巍地“站”住了两个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笔画粗细不均、结构松散得几乎要散架的字——“囡囡”。
它们丑陋得可怜,像两个刚刚从泥地里挣扎着爬起来的、站都站不稳的幼儿,带着满身的狼狈和笨拙。
然而,就是这两个字,耗尽了她一个傍晚所有的精神,抽干了她积攒数日的勇气。
王月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她放下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布满老茧、皲裂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纸上那两个笨拙的墨迹。
指尖感受着笔尖划过纸面留下的细微凸起,粗糙的皮肤摩擦着光滑的纸面。
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滴落在信纸上,正正砸在那两个刚刚诞生的、稚嫩无比的字上。
黑色的墨迹瞬间被泪水晕开、洇染,变得模糊不清。
“哎呀!”她低低地惊呼一声,带着孩童般的慌乱,急忙用袖口去擦。
粗糙的布料蹭过潮湿的纸面,反而将墨迹和泪水揉成了一片更大的、更脏污的灰黑色墨团。
她停住了手,不再擦拭。
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片模糊的墨痕,看着墨痕下那两个依稀可辨的轮廓。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对着那张纸,对着虚空,对着远在铁窗后的女儿,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饱含着血泪的咸涩:
“囡囡……好好的……” 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思念和锥心的痛,“……妈想你……妈想你啊……” 这就是她的信。千言万语,无尽的牵挂和沉甸甸的爱,都浓缩在这两个被泪水打湿、模糊不堪的字里。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承载着她全部心血的纸折叠起来,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
又从炕席下摸出一个空信封——那是上次女儿寄信来时留下的。
她让放学回来的小孙子,用工工整整的字迹在信封上写下了监狱的地址。
她把折好的信纸,像安放一个易碎的梦,极其郑重地塞进了信封里,仔细地封好口。
暮色西合,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戈壁吞没。
王月娥紧紧攥着这封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信,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家门,走向村口。
她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土路上移动,像一株在风中顽强前行的老树。
村口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路边。
她走到邮筒前,停下脚步。
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着信封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感受里面那两个字的温度。
晚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带来远处沙枣林模糊的呜咽。
她抬起头,望向监狱所在的那个遥远的方向,目光穿过沉沉的暮霭,充满了忐忑、焦灼、期待,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卑微而虔诚的祈求。
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戈壁滩上所有的风沙和星光。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踮起脚,将手中那封薄薄的信,郑重地、缓慢地,塞进了邮筒那狭长冰冷的投信口里。
“嗒。” 一声轻响,信落入了黑暗的邮筒深处。
王月娥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了冰冷坚硬的邮筒壁上。粗糙的铁皮硌着她的肩胛骨。
她仰着头,灰败的脸上,只有那双望向无尽黑暗远方的眼睛,还固执地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微弱,却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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