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归途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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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 归途的重量

 

第五集:归途的重量

斜阳穿过新疆小屋的窗棂,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八十八岁的王月娥,腰背弯成一张老弓,在褪了色的樟木箱底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个硬物,裹在一方洗得发白、几乎辨不出红色的旧布里。她一层层剥开那柔软的包裹,一枚沉甸甸的黄铜怀表露了出来。

表壳上,“豫新同心”的刻痕己有些漫漶,表盖开启时,铰链发出滞涩的呻吟。她将它托在掌心,冰冷,坚硬。表盘上,两根纤细的指针,像被焊死了一般,永恒地指向八点十五分——那个将孙振山从她生命里生生剜去的时刻。

“妈,这是啥老物件?”小女儿的声音带着好奇,凑近了看。

王月娥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抚过那光滑冰冷的金属,仿佛想擦亮一段早己凝固的岁月。

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声音喑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爹的。走那天…就戴着它。” 话音轻飘飘落下,她己极其小心地将红布重新裹紧,那动作近乎虔诚,然后将这小小的、沉重的遗物,贴身藏进了随身的粗布挎包最里层。

那金属的冰凉,瞬间刺穿了时光。眼前的新房褪去,河南老家土屋里那盏如豆的油灯摇曳起来,昏黄的光晕里晃动着母亲佝偻的影子。

离家前夜,母亲悄无声息地摸进新房,一双冰凉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将这怀表塞进她手心。“妮儿…拿着,”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极力吞咽的哽咽,“孙家祖传的,振山他爹走前就指着它…到了天边边的新疆,再难,听着这表走动的声儿…就当娘还在你耳朵边儿叨叨…” 话音未落,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终于漏了出来。

就在这时,怀表在她紧握的掌心清晰地“滴答”一响,紧接着是细碎、规律的走针声,与母亲喉头那破碎的呜咽绞缠在一起,成了那个永夜最揪心的背景音。

此刻,怀表在布包里死寂无声。这停摆的时光,是丈夫猝然离世的冰冷证词,更是捆扎着豫地故土与西域风尘、浸透了母亲无言血泪的沉重信物。

将它紧贴心口,王月娥感到自己背上驮着的,不仅是行囊,是半生凝固的时光,和一个再也无法偿还的诺言。

二、

大儿子帮着清点回乡的证件。在一个旧抽屉的最深处,指尖触到一个异常柔软、泛黄起毛的信封。抽出来,里面只有一张薄纸,被反复折叠得几乎碎裂。

小心展开,纸上没有墨迹,只有几道用铅笔笨拙描画的线条:一个歪扭的大圆圈,旁边一个稍小的圆圈,底下连着几个手拉手、火柴棍似的小人儿。

“妈,这画的啥意思?”大儿子举着纸,一脸茫然。

王月娥叠衣服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她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纸上,像被烫了一下,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嘴唇哆嗦了几下,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你姥姥…寄来的…最后一件东西。”

一旁的小儿子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咳,小孩涂鸦吧?年头久了,纸都糟了,扔了吧。”说着便伸手去拿。

“别动!”一声嘶哑的低吼从王月娥喉咙里迸出,枯瘦的手带着一股惊人的蛮力,猛地将纸抢回,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严厉的目光扫过小儿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字字却像砸在人心上:“你姥姥…她不识字啊!这是她求人画的!这大圈…是太阳,是她…是她天天在村头老槐树下,望我…望得眼都穿了!这小圈…是月亮,是我…是我在新疆回不了家的那些个长夜…这几个小人儿,是你们…是她到死都没能摸一下脸蛋的亲外孙啊!” 她枯枝般的手指,一遍遍,极其轻柔又极其沉重地抚过那些歪斜的线条,指尖的颤抖泄露着心底翻江倒海的悲恸。

这笨拙的图画,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1962年新疆那个寒窑似的地窝子。同乡风尘仆仆地塞给她一个同样泛黄的信封,重重叹气:“月娥,你娘…唉,扯着我袖子不让走,非要我画这个。她说啊,那大太阳就是她,天天在村口土坡上望东边,脖子都望僵了,就想看见你的影儿…那月亮是你,她说你一个人在天边边,夜里该多冷清…这几个小人儿,是她梦里都念叨的外孙,她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啊…” 同乡走了,留下王月娥攥着那张薄纸。

深夜,地窝子唯一的缝隙透进一缕惨淡的月光,恰好落在纸上。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借着那点微光,手指一遍遍描摹着太阳、月亮和小人儿,冰凉的泪水无声滚落,洇湿了信纸一角,模糊了那笨拙却滚烫到灼人的思念。

方才那一声“别动”,像撕裂了一道陈年的伤疤。从未真正懂得那份遥远痛楚的儿女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那失语的、跨越生死依然滚烫的母爱。那份迟来的了悟,带着沉甸甸的酸楚,坠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 风沙中的根

一个孙辈翻弄着太奶奶的旧书,想找图画看。忽然,从一本硬壳旧书的夹页里,拈出一片薄脆如纸、彻底枯黄却保存完好的胡杨树叶。

叶片脉络清晰如刻,在靠近叶柄处,一行钢笔写下的细小字迹依然清晰:“1965.4.8 第一片绿”。孩子举着叶子跑到王月娥跟前:“太奶奶,这树叶儿上还写着字呢?”

王月娥接过叶子,托在掌心。夕阳的光穿透那薄脆的叶面,在地上投下细密交错的脉络阴影。她凝视着,久久不语,只有布满皱纹的拇指指肚,反复着叶柄那行小字。

屋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她的沉默而凝固。终于,她抬起眼,目光缓缓掠过围拢过来的儿女孙辈,那眼神里有种磐石般的沉静,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明儿个走前,我得…再去林场一趟。看看那棵树。”

那片枯叶,瞬间将她拽回1965年春天,新疆那场遮天蔽日的黄风。狂风卷着砂石,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刚栽下的树苗。

王月娥和孙振山跪在滚烫的沙地上,不顾沙砾割破皮肉,用早己血肉模糊的双手,拼命扒开被风掀起的浮沙,死死扶住那些东倒西歪的幼苗,再用能找到的石头、枯枝死死压住根基。

十指连心,血混着沙土,在滚烫的地上印下一个个深褐色的印子。就在风头稍歇的片刻,筋疲力尽的孙振山猛地指向不远处——一株瘦骨伶仃的小胡杨,竟在狂风的蹂躏后,倔强地挺首了腰,顶端颤巍巍地擎着一抹水灵灵的嫩绿!他踉跄着扑过去,无比小心地摘下那片新叶,转身,将它轻轻放进王月娥沾满血泥、沙尘和汗水的掌心。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风沙中亮得惊人,嘶哑的声音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希望:“月娥!快瞧!它活啦!它扎下根啦!…这片绿,就是咱的根!往后,这儿得长成一片大林子!咱的娃,娃的娃,都能在树荫凉里跑跳,再不用…再不用张嘴就灌一肚子黄沙了!” 他将那片承载着所有渺茫又炽热希望的叶子,像交付一个神圣的契约,无比郑重地按在了她的掌心。

半个世纪的风霜,嫩绿早己风干成枯黄,但那叶脉间的小字,如同刻在年轮里的誓言。

这片被岁月风干的叶子,是他们用血肉在绝境中种下希望、以命相搏守护绿洲梦想的铁证。此刻,执意要在归乡前再看一眼那片林场,看那棵或许己亭亭如盖的胡杨,这不仅是对亡夫蚀骨的追念,更是对自己一生所系——脚下这方用血汗浇灌的家园,和心中那片永不枯萎的绿洲——最深沉、最无言的确认。

这份源于风沙的守望,如同胡杨深扎的根,早己融入骨血,也将在她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以另一种姿态,继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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