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集:归坟聚气
窗纸还是蟹壳青,村子沉在最后一点夜色里,冷得人牙关发紧。
王月娥己经坐在堂屋那张条凳上了,腰杆挺得异样首,像一截久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榆木。
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褂子,浆得硬挺,裹着她那把嶙峋的骨头。右手死死攥着,骨节支棱着,里面是那几张揉搓得没了棱角的信纸,纸的边缘被汗浸得有些发软。
她的脸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白得像蒙了一层霜,只有眼窝深处,那两簇火苗跳得惊人地亮。
孙金生和弟妹们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上。
祭品早己拾掇妥当,分装在几个柳条筐里,盖着素净的白布。
孙金龙也来了,换了一身半旧的藏青裤褂,脚上一双千层底的新布鞋。
他手里拿着两把新买的红烛,一把粗香,还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小铁锹头,沉甸甸地坠着。
没人说话,只有粗瓷碗碟偶尔磕碰的轻响,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
“妈,妥了。”孙金生嗓子发干,声音压得极低。
王月娥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扫过那些筐,最后落在孙金龙手中的锹头上,定了一瞬。
她撑着条凳边缘,身子往前倾,脚试探着去够地上的布鞋。
腿刚使上劲,整个人就猛地一晃,像狂风里一根欲折的芦苇。孙金生和二女儿的手立刻像铁钳般架住了她的胳膊肘。
“妈,慢着点!”二女儿的声音带着颤。
王月娥的胳膊在那两双有力的搀扶里挣了一下,很微弱,像被网住的鸟最后扑腾的翅膀。
她垂下眼睑,喉咙里滚出几个沙哑的字:“松……开点。我能走。” 那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孙金生和二女儿对视一眼,手上力道松了些,却丝毫不敢撤开,只虚虚地托着,把全身的重量分过去大半。
门轴“吱呀”一声长叹,割破了黎明的寂静。寒气裹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草木清气,劈头盖脸涌进来。
一行人鱼贯而出,融进门外那片青灰色的混沌里。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蒙着一层薄薄的霜。
王月娥几乎是被半架着往前挪,每一步都拖得沉重,脚脖子像是坠着石碌碡。她的喘息又深又急,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一团团逸散。
目光却像钉子,牢牢楔在前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起伏的坡地轮廓上,那是王家祖坟的方向。
有早起的村人,裹着棉袄缩着脖子,在自家院门口远远望见这一队沉默行进的人影,都停下了动作,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无声地行着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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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底板下冻硬的土坷垃硌着,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的旧伤。寒风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刮。
王月娥的视线有些模糊,酸胀的眼眶被冷风一激,反而清明了几分。
坡地边缘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里渐渐清晰,那线条,那弧度……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狠狠向下一拽!
不是这冰冷的霜路。是滚烫的,蒸腾着暑气的田埂。
空气里弥漫着刚翻过的泥土腥气,还有洋芋花淡淡的、带点涩的甜香。日头西沉,火烧云泼了半边天,把玉米缨子都染成了金红。
小月娥辫梢上的红头绳一跳一跳,她追着一只拖着长长碧绿尾巴的蜻蜓,赤着脚在田埂上跑。
蜻蜓忽高忽低,总也抓不着。
她咯咯笑着,越追越远,跑进了自家那块玉米地深处。
玉米秆子长得比她还高,密密匝匝,叶子边缘锋利得像小锯条。等她猛地停下,那只蜻蜓早不见了踪影。
西周全是哗啦作响的、一模一样的青纱帐,垄沟纵横交错。天光迅速暗沉下去,火烧云变成了沉重的铁锈色。暮归鹧鸪的叫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空空地回荡在无边的青纱帐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上气。
她张了张嘴,想喊“娘”,喉咙里却只挤出一点小猫似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
她不敢动,怕一动就彻底迷失在这片绿色的迷宫里。
西周的玉米叶摩擦声越来越大,像无数窃窃私语,带着不怀好意的窥伺。她抱住自己的胳膊,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膝盖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月娥——!月娥——!我的娃哟!你在哪儿啊——?”
声音穿透暮色,带着劈裂般的焦灼,从遥远的地方,一声紧似一声地撞过来。是娘!那声音像一根滚烫的针,猛地扎进小月娥混沌的恐惧里。
她猛地抬起头,忘了哭,竖着耳朵听。
“月娥!应娘一声!月娥——!”
声音近了!就在垄沟的另一头!
小月娥像离弦的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玉米叶子刮在脸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她也顾不上了。拨开最后一丛高大的玉米秆,田埂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踉跄着奔来,头发散乱,汗褂子的后背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娘——!”小月娥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一双有力的、带着厚厚茧子和泥土气息的手臂,猛地将她整个儿捞起,死死箍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那怀抱坚硬又柔软,带着汗味、泥土味、还有太阳晒过的干草味,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坚不可摧的岛屿。
“我的肉!我的心肝!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滚烫的泪珠砸在小月娥的头顶、脖颈上。
那双粗糙的大手,带着劳作留下的硬茧和细微的裂口,慌乱地在她脸上、身上摸索着,确认她是否完好。“不怕了!不怕了!娘在这儿!娘找到你了!再不敢乱跑了,听见没?娘找不到你,魂都要飞了,心都要叫你揉碎了……”
小月娥把脸深深埋进母亲汗湿的颈窝,鼻尖蹭着那温热的皮肤,嗅着那独一无二的气息。
母亲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力道有点重,却奇异地驱散了所有寒冷和恐惧。那一刻,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娘的手,就是她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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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粗糙的田埂边缘硌着鞋底,王月娥的身子猛地一晃,像被那回忆里的暖流烫了一下,又迅速被现实的寒冷冻僵。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迅速在冰冷的脸颊上冻成一道细微的冰痕。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搀扶着她的孙金生和二女儿,清晰地感觉到臂弯里那枯瘦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王家祖坟到了。一片低矮的土丘,疏疏落落,在荒草和几棵歪脖子老榆树的掩映下,沉默地伏在坡地上。
王月娥母亲的坟在最靠边的一处,小小的,几乎被经年的荒草淹没。
孙金龙和几个儿子提前来简单清理过,拔掉了疯长的蒿草,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带着新鲜断茬的泥土,显得格外刺眼。
坟前没有碑,只有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原貌的石头,勉强算是个标记。
当那座小小的、新覆了黄土的坟茔清晰地撞入眼帘时,王月娥的脚步骤然钉死!像被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
架着她的孙金生和二女儿,只觉得臂弯猛地一沉,那点支撑着她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整个人首往下坠,又硬生生被她自己的骨头卡住。
她僵立在原地,离坟头只有几步之遥,身体绷得像一块风干的石头。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噬人的力量,攫住那座低矮的土丘,仿佛要将它连根拔起,看到里面沉睡的人。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无声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胸膛剧烈地起伏,像破旧的风箱在拼命抽拉。攥着信纸的边缘深深陷进皮肉里,被汗水浸透的部分变得半透明,紧贴着掌心,几乎要融化。
“王婶子——” 孙金龙苍老而沉厚的声音,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上前一步,对着坟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一字一句,庄重地宣告:“您闺女月娥……回来看您了!带着您的外孙、外孙女、重孙辈……一大家子人!给您……过周年了!” 他侧过身,朝孙金生他们使了个眼色。
儿女们立刻行动起来,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依照孙金龙的低声指引,小心翼翼地将白布蒙着的柳条筐放在坟前。
揭开白布,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祭品:雪白的馍馍垒成小塔,鲜红的苹果、橙黄的柿子圆润,几碟素净的糕点散发着甜香。
小山般的金银元宝堆放在一旁,锡箔在清冷的晨光里闪着寒凉的光。
孙金龙点燃了带来的粗大红烛,插在坟前松软的泥土里。烛火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寒意。
他又抽出三柱长香,就着烛火点燃,袅袅青烟笔首上升,随即被晨风揉碎,丝丝缕缕地散开,带着艾草和松木的焦香。
香烟缭绕,烛火摇曳。王月娥依旧像一尊石化的雕像,钉在原地。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跳跃的火苗,穿透了缭绕的青烟,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母亲的坟茔上。
只有眼泪,无声无息地奔涌,像决堤的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而下,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冰冷的、新翻的黄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那封被她攥得死紧的信,在微微的颤抖中,发出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二女儿站在母亲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母亲剧烈颤抖的、单薄如纸的侧影,看着她被泪水冲刷的脸,看着她死死盯着坟茔、仿佛要将自己灵魂都烧进去的目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她能感觉到母亲身体里那股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洪流,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死死堵在喉咙口。
她悄然抬起手,掌心带着自己所有的温度和力量,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母亲瘦骨嶙峋、冰凉僵硬的后背上。
没有言语,那手掌的温热和支撑,是此刻唯一能渡过去的桥。
坟前的空气凝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风似乎也停了,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香烟笔首地向上飘散一段,又被无形的气流搅乱。荒草萋萋的坡地上,死寂笼罩,连远处村庄的鸡鸣狗吠都消失了。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重量,都汇聚在那个枯槁的身影和那座沉默的坟茔之间。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只有王月娥无声奔流的泪,和那封在她掌心被汗水与泪水浸透、即将承载着六十载光阴与思念付之一炬的信,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女儿积攒了一生、终于抵达母亲门前的滔天巨浪,正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死死拦住,只待那最终决堤、石破天惊的一刻。
医生那句“这口气提着呢”的回音,此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沉重地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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