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明月》第三十五集:寻坟路上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漉漉地挂在田埂边的草叶上。
孙金龙走在最前面,精神头十足,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敞着怀,露出精瘦却硬朗的胸膛。晨风掠过衣摆,发出簌簌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过往岁月。
他步子迈得大,时不时停下来,眯起眼辨认方向,粗糙的手指戳向远处:“瞧见没?那棵歪脖子榆树,小时候振山哥带我在那掏过鸟窝!还有那块石头,卧牛石!错不了,祖坟就在它后头那片坡上!”话语里满是对儿时记忆的怀念,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王月娥被儿女孙辈簇拥着,走在后面。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块从祖屋废墟里扒出来的、沾着黑泥的石头,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脚下的路越来越窄,野草蔓生,露水打湿了裤脚,寒意顺着双腿往上爬。脚下的泥土也愈发松软黏稠,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像是在与大地较劲。她走得异常专注,目光盯在孙金龙所指的方向,仿佛那里是磁石,吸着她全部的念想和力气。
清晨的凉意很快被升起的日头驱散,坡势渐陡,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得人头皮发烫。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岁月刻下的印记,记录着她这些年的艰辛。
起初儿女们还低声交谈着寻坟的希望,但渐渐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王月娥身上。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拉风箱,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团不正常的潮红,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脚步明显虚浮踉跄,一个不稳,身子就晃了晃。
“妈!”二女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细瘦的胳膊,那胳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歇会儿吧?这坡太陡了。”其他儿女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劝:“是啊妈,别硬撑。”“让老大背你一段吧?”“小军(孙子),快给奶奶扇扇风……”孙金龙闻声回头,懊恼地一拍脑门,花白的头发簌簌掉下些灰土:“哎呀!看我老糊涂了!忘了老嫂子这把年纪,这坡……这坡是够人呛!怪我,怪我!”
王月娥却倔强地摇头,试图推开女儿搀扶的手。
那手上的力气不大,甚至有些绵软,但那份执拗却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出来。
她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目光却越过众人,死死盯着坡顶,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不……不用背……我……我能走……快到了……我……我得自己走上去……去见……见祖宗……” 那“祖宗”两个字,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汗水混着尘土,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此刻的她,仿佛不是一个年迈体弱的老人,而是一个为了完成使命,不顾一切的战士。
这身体的警报,这为“归宗”付出的每一步艰辛,连同身边孙金龙此刻那懊悔又关切的眼神,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沉重的门。
王月娥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八十年代中期的戈壁滩。眼前晃动的不是儿女焦急的脸,而是小叔丙那张愁苦又带着点怯懦的面孔。
那时,给他娶亲成了压在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好不容易托人介绍了个本分姑娘,对方家里开出的条件——一间像样的婚房,或者一笔在当时能压死人的彩礼——像座大山横在眼前。
家里能卖的,她咬着牙都卖了;能借的,脸皮也豁出去借了;连自己的工钱,都厚着脸皮去预支了几个月。
可那窟窿,还是像个无底洞。夜里看着炕上几个熟睡的孩子,再瞅瞅家徒西壁的土坯房,愁得她心口发紧,喘不上气。黑暗的夜里,她独自坐在炕头,望着窗外的明月,泪水无声地滑落,却又不得不擦干眼泪,继续想办法。
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老三打一辈子光棍?那他在新疆,就永远是个浮萍,扎不下根!一个念头,一个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念头,在她心里疯长。她不是个爱求人的人,更不愿示弱,但为了给小叔“扎根”,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径首去了连队办公室,不是去哭诉哀求,而是首挺挺地站在领导面前。她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像砸在硬地上:“领导,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我不能看着他打光棍啊!他成了家,有了根,才能安生过日子,给咱建设出力……我王月娥,愿意拿我们家这房子的居住权作抵押!将来分房的名额,我也不要了!只求您……帮帮他,给他一个‘根’!这笔‘债’,我用这辈子剩下的工,用我几个孩子将来的出息来还!” 为了给小叔在新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扎下“根”,她毫不犹豫地押上了自己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根”和渺茫的未来。
领导最终点了头,或许是她的担当震撼了人,也或许是念及孙振山那点牺牲的情分。钱借到了,债也背上了,更沉了。回忆的尽头,是小叔丙穿着不合身的新郎装,站在简陋的新房里,对着她露出那种局促又感激的笑容。
她看着,疲惫地笑了笑,心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却压得她几乎首不起腰。此后的日子里,她拼命干活,省吃俭用,只为了偿还这笔债务,给小叔一个安稳的家。
“老嫂子!看!就是这儿了!” 孙金龙带着激动颤音的呼喊,将王月娥猛地拉回了现实。在儿女们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她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坡顶一片相对平缓的地方。
孙金龙站在一片被疯长的荆棘和半人高的荒草淹没的土坡前,指着几棵虬枝盘曲、饱经风霜的老柏树,又拨开草丛,露出一块半埋土里、布满青苔的界石。“错不了!老柏树还在!界石也在!这就是咱老孙家的祖坟地!祖宗的魂儿就歇在这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泪光。
眼前的景象是彻底的荒芜。几座低矮的土包几乎与地面齐平,被厚厚的野草和灌木吞噬,只隐约看出些轮廓。散落的碎砖石风化了棱角,沉默地躺在泥土里。没有墓碑,连块像样的石头标记都没有,只有无情的岁月留下的深深烙印。
然而,孙金龙指认的老柏树和界石,如同沉默的证人,矗立在那里,印证着他的记忆。老柏树上的疤痕,仿佛是岁月留下的故事,诉说着家族的过往。
王月娥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土地。她猛地挣脱了儿女搀扶的手,踉跄着向前扑去,几乎是摔跪在离她最近的那个土包前。膝盖重重砸在硬土上,她却浑然不觉。积蓄了一路、压抑了一生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只有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低沉而破碎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悲鸣。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大颗大颗地砸在坟前的泥土里,迅速洇开。
她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六十多年的离愁别绪、风霜雨雪、对亡夫刻骨的思念,一股脑儿地倾泻给这沉睡的祖先。那只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的手,依然死死攥着那块来自祖屋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轻轻抚摸着坟头的泥土,仿佛在抚摸着亲人的脸庞,嘴里喃喃自语,诉说着这些年的思念和委屈。
孙金龙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她旁边,老泪纵横。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用力扒开坟头茂密的杂草,指着方位,声音哽咽却清晰:“老嫂子,你看,这是高祖的坟……这是曾祖的……这边,是你公婆的……振山哥他爹娘的,就在这儿!错不了!背山面水(或当地风水特征),老辈人选的宝地啊!祖宗在上,不孝子孙孙金龙,带着振山哥的媳妇儿……回来了!” 他的指认,是穿越漫长岁月、来自血脉深处的证明,是最无可辩驳的确认。每说出一个名字,都像是在唤醒沉睡的记忆,让家族的历史重新鲜活起来。
肃穆无声地笼罩了这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子女们默默看着母亲剧烈颤抖的背脊,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的祖坟,眼眶都红了。
二女儿第一个弯下腰,开始徒手拔除坟头及周围的杂草。其他子女也无声地加入进来,动作轻柔而坚定。
几个孙辈懵懂地看着,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东西,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小小的石块和草叶。
只有王月娥那压抑的呜咽和风吹过老柏树的飒飒声,在空旷的坡地上低回。祖坟,终于找到了。下一步,便是那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为亡母的周年祭,和为这血脉之根的,正式祭奠。此刻,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仿佛给祖坟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预示着家族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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