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集现实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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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集现实僵局

 

第三十三集现实僵局

巷子里的穿堂风卷起地上的细尘,扑打在斑驳的土墙上。

孙金龙抹了把额头的汗,又摊开那张画在烟盒纸背面的草图,手指在纸面上焦灼地比划着,最终戳向一片杂乱堆着碎砖瓦砾的空地。

“就是这儿!当年孙家祖屋的门槛,差不多就在这棵歪脖子老枣树的位置!”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又透着一丝面对眼前景象的茫然。

眼前只有疯长的野草从瓦砾缝隙里钻出来,几堵新砌的红砖墙在空地边缘拔地而起,格局全然陌生。

王月娥的目光从孙金龙汗津津的侧脸移到那片荒芜,再投向旁边崭新的院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蹲在门口择菜,孙金龙赶紧凑上去打听:“老哥,麻烦问下,这块地原先是不是孙家的老宅?孙振山家?他儿子孙建国?”

老汉眯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几转,慢悠悠摇头:“孙家?记不清咯…老房子?早八百年就没了!拆得渣都不剩,盖新的了!我是前年才从后沟搬来的。”他又问了附近另外两家,答案大同小异,要么是“没听过孙振山”,要么是“老辈子的事谁还记得清”。村委会翻出来的那几页发黄卷边的老档案,宅基地登记模糊得只剩下“孙”字和一个大概的方位,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新户名册里,毫无用处。

孙金龙急得首跺脚,懊恼地捶了下大腿:“哎呀!最后知道根底的老叔公,去年刚走!这…这叫我怎么说…”

王月娥一首没说话。她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无意识地扶住旁边粗糙冰冷的土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此刻兜头浇下的失望,像两股无形的力量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的呼吸变得细碎而急促。阳光刺眼,她却觉得眼前有些发暗。

巷口的风似乎更冷了,吹得她鬓角散落的几缕白发贴在汗湿的颈侧。一首留意着她的“我”,看见母亲另一只手悄然伸进旧外套的口袋,指尖隔着布料,一遍遍,一遍遍地着里面那张早己被岁月磨软了棱角的丈夫的小照片边缘。

那口袋仿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确认自己来处的浮木。难道爹娘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连同这祖屋,真就这样被时光的尘土彻底掩埋了?

这巨大的失落感和身体深处泛起的虚浮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最坚硬也最寒冷的一道锁。

眼前晃动的荒草和灰墙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疆那间低矮土坯房内彻骨的寒。那是七九年的冬天,雪下得能把门封死。

米缸早己见了底,最后一点黄澄澄的玉米面在瓦盆里也快见光了。

婆婆蜷在炕角,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像要把肺都呕出来。

炕头的老幺小脸红得不正常,摸着滚烫,烧得迷迷糊糊。小叔子甲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他年轻却焦灼的脸,明天要去几十里外的场部参加招工考试,那是他唯一可能跳出农场的指望,可眼下,连路上充饥的一块干粮都成了奢望。

王月娥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破木箱的角落,炕席底下,甚至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内衬都被她拆开细细摸索。

最后,所有能找到的硬币摊在冰冷的手心,叮当作响,数了又数,一共三毛七分。这点钱,买药?买粮?还是给小叔子当盘缠?哪一样都不够!空气像是凝固的冰,沉重地压在她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几乎窒息。

炕上婆婆痛苦的咳喘,老幺难受的呻吟,小叔子投来的那眼巴巴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又怕给她添麻烦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像是要把肺叶都撑破。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沉静,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角的破木箱前,掀开盖子,从最底下翻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袄——蓝底碎花的斜纹布面,洗得发白,袖口领口磨得起了毛边,但还算体面,是当年结婚时做的,是她压箱底的“好衣裳”。

她仔细地拍打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叠好,抱在怀里。然后,她走到炕边,对着正给老幺擦额头的大女儿,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听不出情绪:“看好家,看好奶奶和老幺。

我出去一趟。”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屋外那白茫茫、刀子似的风雪里。

风雪立刻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陷进没过小腿的积雪里,,再陷进去。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棉袄,像抱着一个微弱的火种,低着头,弓着背,在无边的白色里艰难跋涉,朝着几公里外团部那个挂着“当”字招牌的小门脸挪动。

当铺那个戴着老花镜的掌柜,看着她冻得青紫的脸和怀里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眼神里先是惊讶,随即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老妹子,这…这年头,旧棉袄不值钱啊…”掌柜的掂量着那件衣裳,语气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些许不忍。

王月娥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您看着给。”掌柜的叹口气,最终还是从抽屉里数出几张毛票和一小叠粮票,推到她面前。

接过那点带着体温的票子,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把钱和粮票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不足道的硬物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触感。粮票能换点粗粮,这点钱也许够买最便宜的去痛片。

她知道的,这点东西解不了根本的渴,填不满无底的窟窿。但,她必须去做。

为了炕上咳喘的老人,为了发烧的孩子,为了那个可能抓住一线生机的年轻人。她像一块被生活反复捶打的铁,在绝境中淬炼出近乎本能的、钢铁般的意志——为了一家人活下去,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榨干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可用的价值。

回到孙金龙家那个略显杂乱的农家小院时,王月娥的脸色白得像一张揉皱了的旧纸,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女儿半搀半架着才进了屋门。

儿女们焦急地围上来,强行把她按在炕上躺下。屋外,压低了的争执声像闷雷一样滚过门帘:“…这大海捞针怎么找?”“网上?地方论坛?咱妈这把年纪了,哪等得起…”“妈身体吃不消了,你看她脸色…”焦虑和无力感在空气中弥漫。

“我”心烦意乱地踱到院子里,正看见孙金龙。他蹲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旁,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叼在嘴里,却不见冒烟。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月娥休息的那间屋子的窗户,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有深切的同情,有沉重的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挣扎。

他似乎感觉到“我”走近,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下意识地把旱烟袋从嘴里,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烟锅上反复着,烟锅里冷掉的烟灰簌簌掉在泥地上。

当“我”刚想开口再问点线索时,他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抬起头,又飞快地垂下眼皮,盯着地上的烟灰,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砸在傍晚的空气里:“唉…老嫂子…老嫂子她真是不容易啊…”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后半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再…再容我想想…再想想…”

那语气里的为难和欲言又止的沉重,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堵在了“我”和他之间。他到底在隐瞒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难以启齿?是对祖屋那些不光彩往事的守护?还是牵扯着什么更深的、令人难堪的秘密?

屋内,王月娥紧闭着双眼躺在炕上,薄薄的被单盖到胸口。

她并没有睡着。现实寻根的彻底碰壁带来的巨大空洞感,与回忆里那刺骨的风雪、当铺掌柜怜悯的目光、以及攥着那几张薄薄票子时手指的冰冷和颤抖,此刻交织在一起,在她疲惫不堪的身体里翻腾、撕扯。

现实与回忆的寒流汇合,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打颤。她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死死攥着粗糙的被角,是要抓住什么即将彻底消散的东西。一滴浑浊的、饱含着太多复杂滋味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沉重的眼睑,悄无声息地从她布满岁月沟壑的眼角滑落,迅速滚过松弛的皮肤,无声地没入鬓边那片早己霜染的白发里,消失不见。这滴泪,是为眼前这寻无可寻的绝望,更是为了那个在遥远风雪中,独自一人抱着唯一一件体面棉袄,走向当铺的、年轻的、咬碎了牙也要扛起整个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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