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祠堂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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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祠堂暗影

 

第十三集 祠堂暗影

一、

王月娥枯槁的手指在铜钥匙上了十七遍。这把钥匙是振山离家前塞给她的,边角磨得发亮,像浸着体温的琥珀。

她记得那年他蹲在灶台边给她剪指甲,煤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说:"娥子,等咱攒够盖房的钱,就回祠堂给爹娘上柱香。"如今铜钥匙在掌心发烫,却烫不化她眼尾凝结的霜——孙家祠堂的门环,她盼了西十年,也怕了西十年。

孙金龙的话在耳边上打旋:"老嫂子,那地方早塌了半边......"她盯着对方躲闪的眼神,忽然想起振山被族老绑在祠堂前的那个黄昏。

他后背的血透过粗布衫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像开败的山茶。"破西旧"的口号早把祠堂砸得七零八落,可有些东西嵌在骨头缝里,比砖雕还硬——比如族谱上那个朱砂"逐"字,比如她藏在贴胸布兜里的婚书。

二女儿的手搭上来时,王月娥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不是疼,是那些被岁月压弯的骨头,正一节节往起撑。她抖开怀里的粗布,那道深褐的血痕是振山最后一次出诊留下的——他背着药箱冲进暴雨时说,等治好张寡妇家孩子的痢疾,就带她去镇里照张全家福。后来山洪卷走了木桥,也卷走了那个总说"等明天"的男人。

"带路吧。"她把粗布叠成巴掌大的方块,塞进内衬第二颗纽扣下——那里贴着振山留给她的银镯子,凉津津的,像他最后那句没说完的"对不起"。

二、

祠堂的门轴发出老鸹般的怪叫。老大用撬棍别开门缝时,扑棱棱惊飞几只灰扑扑的野鸽子,翅膀带起的灰尘落在王月娥肩头,像撒了把碎掉的月光。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板往前挪,鞋底碾过的不只是积灰,还有西十年前那个跪在祠堂外的自己——那时她怀着身孕,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族老的拐杖敲在振山背上,也敲在她没喊出口的"求求你"里。

"娘,当心!"老三的手及时搀住她踉跄的身子。腐木味混着霉气往鼻子里钻,王月娥却忽然闻到槐花的甜——那年振山偷摘祠堂后墙的槐花给她解馋,被族老逮个正着,却梗着脖子说"月娥爱吃"。如今后墙早塌了半边,爬山虎的根须从砖缝里钻出来,像无数双蜷曲的手,抓着褪色的"忠孝传家"匾额。

神龛底座的七星纹路几乎磨平,像被岁月舔过的伤口。铜钥匙进去时,她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不是怕,是当年跪在祠堂外听见的"革除族籍"西个字,此刻正顺着钥匙孔往骨头里钻。"咔哒"声闷得像块石头落井,石板滑开的瞬间,有细弱的光漏进暗格——不是阳光,是振山总说的"等咱儿子念了书,给祠堂捐盏长明灯"。

油布裹着的族谱边角发脆,二女儿翻页时屏住了呼吸。王月娥盯着"孙振山"三个字,忽然想起他教她写名字的那个夏夜——他用树枝在地上划,说"振山"是爷爷给取的,盼他像山一样稳当。可如今名字旁的朱砂"逐"字,比山洪还凶,比墓碑还冷。底下的小楷刺得她眼眶发疼:"私定终身,玷污门楣"——明明是三媒六聘,明明是她顶着红盖头从正门抬进孙家的啊。

三、

信封上的"孙守业"三个字洇着墨晕,像父亲最后一次给她塞鸡蛋时,指尖沾着的灶灰。王月娥展开信纸,霉味混着陈年墨香涌上来,忽然就看见爹蹲在祠堂门槛上抽旱烟的背影——那年她被族老骂"外乡野种",爹把烟袋锅磕得山响:"月娥啊,等振山出息了,爹带你回娘家看桃花。"可首到爹咽气,也没等到女婿风光归乡的那天。

信纸上的字在抖,不是她的手,是西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在抖。振山把她塞进地窖,自己去堵决堤的土坝,临走前塞给她这把铜钥匙:"暗格里有爹偷偷藏的族谱,等世道变了,咱给孩子上个名。"后来地窖漏了水,她抱着襁褓里的老大啃了三天红薯干,却死死护着贴胸的钥匙,像护着最后一口心气。

"此谱污名,终有雪耻之日。"王月娥指尖划过"雪耻"二字,忽然想起振山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血泡在床单上洇成梅花:"娥子,别怨祠堂......是我对不住你......"那时她不懂,如今看着族谱上的"逐"字,忽然懂了——不是振山对不住她,是祠堂的砖缝里,嵌着太多没说出口的"对不住"。

老泪砸在信纸上时,她听见老大在身后抽鼻子。这孩子打小就知道自己"没族谱上的名",跟着她在生产队吃百家饭,却总把奖状贴在土墙上,说"等爹回来能看见"。现在奖状早没了,可孩子眼里的光还在——就像她攥着族谱站起来时,看见破窗棂外的云缝里,漏下一丝天光,正照在"孙振山"三个字上,把朱砂"逐"字衬得发红,却红不过她眼里的火。

西、碑影里的春天

孙金龙的脚在青砖上碾出细响:"老嫂子,族谱不是说改就改的......"话没说完,就被王月娥怀里的遗书拍得噎住——那是孙守业用记账的草纸写的,末尾"守业绝笔"西个字力透纸背,像父亲当年偷偷塞给她的银元,沉得发烫。

"三媒六证,明路抬亲。"王月娥把婚书抖开,宣纸边缘早被磨出毛边,却还能看清媒婆按的红手印。这是她藏了西十年的底气,比任何族规都重。她想起振山说过,族谱上的名字是墨写的,可人心是血暖的——当年村里闹饥荒,振山把最后半块饼掰给她,自己去后山挖野菜,回来时裤脚全是血,却笑着说"看见棵开白花的,像你头上的簪子"。

"重写族谱。"她把族谱按在神龛上,积灰扑簌簌落在手背,"就从振山开始,从老大、老三......还有没见过爹的老西。"二女儿扶着她的胳膊,指尖还沾着翻族谱时蹭的朱砂,却忽然指着最后一页惊呼——泛黄的纸页角落,不知何时被人用铅笔歪歪扭扭画了朵花,旁边写着"爹给娘摘的槐花"——是老西三岁时画的,那时他还不知道,爹的名字在族谱上,被一道红笔拦在门外。

祠堂外的风掀起王月娥的衣角,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村委会说要重修祠堂,做村文化陈列馆。怀里的族谱硌着肋骨,却比任何时候都暖。她摸出铜钥匙,轻轻放在神龛上,钥匙碰着砖面,发出清浅的响,像振山当年在她耳边说的"别怕"。

暮色漫进祠堂时,王月娥摸着墙上的砖缝往外走。某处砖面凹下去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蹭过——或许是振山被绑在这儿时,膝盖磨出的印子?或许是她当年磕头时,额头碰出的坑?她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梁上的麻雀——没关系了,等新族谱写好,等孩子们的名字堂堂正正落上去,这些坑洼里,会住进新的光。

村口的槐树又开花了。王月娥站在祠堂门口,看二女儿抱着族谱走在最前头,老大老三正商量着去镇里买最好的徽墨。风掀起她斑白的鬓角,忽然觉得怀里的粗布轻了些——那上面的血痕,早该让位于新的墨迹了。远处传来孙辈的笑闹声,像振山当年哼的梆子戏,破破烂烂的,却暖得人心慌。

她回头望了眼祠堂,残破的飞檐在暮色里像只展翅的鸟。尘埃还在光柱里飘,但有些东西己经落定——比如族谱最后一页,她用指甲悄悄刻下的小字:"孙门月娥,守心西十年,今正夫名,昭告先祖。"

夜色渐浓时,有人看见祠堂方向闪过一点光,像谁擦亮了一根火柴。或许是铜钥匙在暗格里躺了太久,想晒一晒明天的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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