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遣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众人议论纷纷地散去,巷子里只剩下官差冷漠的驱赶声。
“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衙门自有公断!”
“唉,也是个可怜人,没考中就想不开……”
“谁知道呢,兴许真有冤屈?”
“嘘!莫管闲事!官差都说是自杀了……”
就在杨知允心思电转之际,吉祥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和对徐景明的同情,低声道:“少爷,这……这也太惨了。徐公子他……”
然后顺着自家主子凝视的方向看去,门槛内侧有几滴半干的深褐色药渍。
杨知允眼神微动,一个念头瞬间成型。
随后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飞快将腰间的荷包用力一扯。
“哎呀!”
杨知允一声轻微的惊呼,那个装着几枚铜板和几颗姜糖的普通小荷包,就这样恰好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距离那几滴药渍半尺门槛的内侧旁。
“吉祥,我的荷包掉了。”
杨知允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恼。
“允少爷您别动,小的去给您捡!”
吉祥不疑有他,立刻小跑过去捡。
就在吉祥伸手去拾荷包的瞬间,看到了一小点撒在地上水渍。
“咦?这是什么?”
吉祥刚想伸手去摸地上那点深褐色的污渍,一个不耐烦的粗嗓门就在头顶炸响。
“去去去!干什么呢!”
先前呵斥陈伯玉的那个年轻衙役,正一脸凶相地瞪着吉祥,抬脚作势就要踢开他。
“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官差办案吗?滚远点!别在这碍手碍脚!”
吉祥被吓了一跳,手一缩,赶紧抓起地上的荷包,连滚带爬地退后两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差爷息怒,差爷息怒!小的不敢!小的就是……就是看这地上洒的汤药,感觉像是刚煎的……”
吉祥被衙役一呵斥,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脸上讨好的笑容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他本能地看向自家少爷,却见杨知允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退下。
“差爷息怒!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吉祥连忙躬身赔笑,抓着荷包迅速退回到杨知允身边,不敢再多说一句。
杨知允被杨知礼护在身后。
杨知允看了一眼悲愤的陈伯玉和郑士泓,目光落回班头那张冷漠的脸上。
以点到为止,此地不宜久留,更非他插手之事。
杨知允拉了拉杨知文的衣袖:“文哥,官差自有公断。徐兄之事,我们帮不上忙,还是莫要在此添乱,早些回家吧。”
杨知文正被这压抑的气氛和官差的凶悍弄得心头烦躁,闻言立刻点头,声音沉稳。
“允弟说得是。陈兄、郑兄,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等先行告退。”
他对着悲痛中的陈、郑二人拱了拱手,也不等对方回应,更不想看官差的脸色,转身便走。
杨知书、杨知礼会意,立刻护着杨知允跟上。
杨知远还有些懵懂,被保灵一把拉住胳膊,拖着快步离开。
吉祥也紧紧跟上,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被白布覆盖的身影和肃杀的官差。
一行人脚步匆匆,几乎是逃离那条小巷。
回到主街,汇入熙攘的人流,被放榜喧嚣和市井烟火气包裹,方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才稍稍散去。
马车上。
“晦气!真是晦气!”
杨知远一屁股瘫在骡车铺着厚棉垫的座位上,拍着胸口大口喘气,小胖脸上还带着惊悸。
“刚考完就碰上这种事!那徐公子,我倒觉得不像是个想不开的人。”
车厢内光线昏暗,杨知允靠坐在角落,闭着眼,没有回答。
杨知礼沉声道:“远弟,慎言!官差自有论断,与我们无关。祸从口出,莫要再提此事。”
“回家之后,关于徐景明之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尤其不能跟爷奶、西叔西婶他们说,免得他们担心!只讲我们考中了便是!”
“知道了,礼哥。”
杨知书郑重点头,眉头微锁,显然还沉浸在方才巷中的压抑里。
杨知允依旧沉默,脑子里还在回想徐景明脖颈上那道异常的索沟。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
日头渐渐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车厢内的气氛也随着远离崇仁县城而慢慢松弛下来。
杨知远又开始没心没肺地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杨知礼靠着车厢壁,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村落,眼神有些放空。
说实话,今天他们几人没有感触是假的。
杨知允理不清思绪,反正徐景明对他来说不重要,还是管好自己吧。
想通了,脑子就清明了。
杨知允睁开眼,看着窗外渐渐熟悉起来的乡野景致。
泥土混着庄稼生长的气息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当熟悉的杨家村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车厢内的沉闷一扫而空。
马车突然摇晃了一下。
“到了?!”
杨知远猛地惊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闻到淡淡的油菜花香,随即扒着车窗兴奋地大喊起来,睡意全无。
跟在后面的马车上,杨知文等人也探出头来。
除了油菜花生长的趋势。
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也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远远望去,人头攒动,怕是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了!
喧闹的声浪隔着老远就隐隐传来,感觉比集市还热闹。
“是爷奶!还有爹娘!族长太爷爷也在!金花姐!知荣哥!” 杨知远眼尖,指着前方激动地嚷道,声音都变了调。
骡车驶近,村口的景象愈发清晰震撼。
人群最前面,鹤发童颜的族长杨宗源老爷子拄着那根油光锃亮的枣木拐杖,满面红光,笑得胡子都在抖。
他身旁站着杨志显,干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搓着手,踮着脚,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驶近的车队。
杨永旺和姜凤英更是激动,伸长了脖子在车队里急切地搜寻杨知允的身影。
远远看见姜凤英的眼圈都己经红了。
半个月没见儿子了,都快想死她了。
杨金花和杨知荣也挤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家马车,立马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杨知荣激动得小脸通红,跳着脚大声喊着:“允哥儿!允哥儿!!!”
除了杨知允一家,族里其他几位考中的堂兄家也都在。
杨永毅、林红花夫妇带着弟弟妹妹们,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杨永盛和牛银花带着孩子,牛银花怀里还抱着幼子杨知临,小家伙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没考上的几家,如杨志晖家的杨知衡、杨知峻,杨志喜家的杨知淮、杨知越,虽然神情有些失落,但此刻也挤在人群里,目光复杂地看着归来的车队。
“来了来了!案首老爷回来啦!”
“还有文哥儿、书哥儿、礼哥儿、远哥儿!都回来了!”
“哎哟!可算是盼回来了!”
“案首!咱们杨家村出了个县案首!祖坟冒青烟啊!”
“这才五岁!了不得!真真是文曲星下凡了!”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议论声和鞭炮的噼啪声(不知谁家带来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掀翻。
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
骡车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艰难地在村口停下。
杨知文、杨知书、杨知礼、杨知远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杨知允也在吉祥的搀扶下,稳稳落地。
“爷!奶!爹!娘!” 杨知远第一个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向林红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炫耀。
“娘!我中了!第二百零三名!我上榜了!我们五个都上榜了!没给您和爹丢脸!”
“好!好!我的好远儿!”
林红花一把抱住儿子,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又哭又笑,用力拍着他的背,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在做梦。
杨永毅在一旁咧着嘴,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一个劲儿地用力拍着杨知远的肩膀,眼眶也了:“好小子!好小子!爹就知道你能行!”
杨知文、杨知书、杨知礼也立刻被各自的家人团团围住。林红花又开始拉着杨知文的手,上下打量着,连声询问。
“文儿,累不累?饿不饿?在县里吃得好不好?”
牛银花则一把搂过有些腼腆的杨知礼,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声音响亮:“娘的礼哥儿真争气!”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充满了家人团聚的喜悦和功成名就的激动。
杨知允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姜凤英和杨永旺刚想上前抱儿子,却不料被族长捷足先登。
杨宗源老爷子依旧精神抖擞,迈着轻快地步伐走到最前面,扫过归来的几个少年,最后无比欣慰地定格在杨知允身上。
“允哥儿!快过来让堂祖好好瞧瞧!” 老爷子声音洪亮。
杨知允走上前,对着族长和爷爷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堂祖,阿爷,允儿回来了。”
“好!好!好!”
杨宗源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慰和骄傲。
“县案首!五岁的县案首!允哥儿啊,你这回可是给我们杨家列祖列宗,给整个杨家村,挣下了泼天的脸面,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啊!堂祖高兴!堂祖这辈子,值了!死也瞑目了!”
老爷子说着,声音哽咽,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杨志显在一旁也是老怀大慰,激动地搓着手,看着孙子,江郎才尽,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好孙子!好样的!给老杨家争光了!”
周围的族人们更是纷纷涌上前来道贺,夸赞声、惊叹声、祝福声将杨知允一家淹没。
杨永旺和姜凤英都要被挤散了。
杨永旺夫妇表示:你们别急啊,我都还没跟自家儿子说上话呢!
“允哥儿!你真是神了!这么小的案首,听都没听说过!”
“了不得!了不得啊!咱们杨家村这回可是露了大脸了!”
“永旺老弟,凤英妹子,你们两口子可真是好福气!养了个文曲星啊!”
“以后咱们村出去,腰杆子都硬三分!”
杨永旺和姜凤英被众人围挤着,就算心底不舒爽,面上也要维持笑容。
两人腰杆挺得笔首,不停地拱手作揖回礼,嘴里反复说着“同喜同喜”、“托大家的福”、“都是祖宗保佑,孩子自己争气”。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喜庆喧闹中,杨知衡(杨志晖长孙,落榜)默默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
杨知衡看着被众星捧月、意气风发的杨知允,又看看被父母紧紧搂着、兴高采烈唾沫横飞讲述着什么的杨知远,眼神逐渐黯淡了下去,嘴角紧紧抿着。
悄悄扯了扯他爹杨志来的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爹,我……我们回去吧。”
杨志来看着儿子失落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父子俩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闹的人群。
同样落榜的杨知淮(杨志喜长子)则强打着精神,脸上挤出笑容,穿过人群,走到杨知文面前,拱手道:“文哥,恭喜高中!第六十一名,好名次!”
只是笑容多少有些僵硬,眼底的失落难以掩饰。
杨宗源人老成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
“静一静!都静一静!听老头子我说两句!”
喧闹的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渐渐安静下来,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族长身上。
老爷子挺首了虽显佝偻却依旧硬朗的腰板,环视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清晰地传遍村口。
“今日!是我杨家村自落户此地以来,顶顶大喜的日子!天大的喜事!杨知允!我杨家的麒麟儿,以五岁之龄,高中崇仁县癸卯年岁试案首!
魁星高照,光耀门楣!知文、知书、知礼、知远,也都金榜题名,考取了童生功名!一门五童生!这是祖宗庇佑,神灵赐福!更是孩子们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的回报!是我们整个杨家村的荣耀!”
“好——!”
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和雷鸣般的掌声,震得树叶都在簌簌作响。
“但是!”
杨宗源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变得语重心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人群后方那几个落寞的身影。
“科举之路,自古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真正的沙里淘金!考中的,是喜事,是大喜!没考中的,也莫要灰心丧气,更不许给我耷拉着脑袋,像霜打了的茄子!”
然后顿了顿,目光精准地落在杨知衡、杨知淮、杨知越、杨知峻几个落榜少年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希望能激励人心。
“知衡!知淮!知越!知峻!你们几个,把头都给太爷爷抬起来!挺起胸膛来!”
被点到名的几个少年,身体一震,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抬起了头。
“胜不骄,败不馁!这才是我杨家儿郎该有的风骨!该有的气魄!”
“一次县试落榜算得了什么?天塌不下来!找出不足,回去给我狠狠地用功!把缺的补上,把弱的练强!族里就是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们继续读书!
只要你们还有这份志气,还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儿!下一次,下下次,太爷爷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听见没有?!”
“听见了!太爷爷(堂祖)!”
杨知衡等人被老爷子这番充满信任与期望的话语激得热血上涌,胸中憋着的那股郁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齐声吼道,声音洪亮,眼神中的失落被不服输劲取代。
“好!这才是我杨家的好儿郎!”
杨宗源脸上重新绽开笑容,他满意地点点头,声音也缓和下来。
“今天时辰不早了,大家伙儿都先散了吧!让孩子们好好回家歇歇,跟爹娘说说贴心话,吃顿安生饭!明日!就在咱们允儿家新起的那座大院子里,咱们全族摆酒!
一来,给知允这位县案首,还有知文、知书、知礼、知远这几位新晋童生庆功贺喜!二来,也是预祝他们此去府试,再接再厉,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大家伙儿都来!带上婆娘娃子,咱们好好热闹热闹!好不好?”
“好——!”
“族长英明!”
“一定来!沾沾案首老爷的喜气!”
“给咱们杨家的文曲星和才子们庆功!”
人群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考中的几家自然是喜气洋洋,与有荣焉。
没考中的也被这喜庆和族长激励的话语感染,暂时抛开了失落,脸上也带上了笑容和期待。
“好了!都散了吧!回家!” 杨宗源笑着挥挥手。
人群这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地散去,一路上依旧兴奋地议论着明日的宴席和杨家村的荣耀。
杨知允一家在众多族人热情的簇拥和不断的道贺声中,朝着村尾走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洒在青砖黑瓦、飞檐翘角的宅院上,给这座象征着杨家新气象的宅子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尊贵的金辉。
院门口,李婶带着几个穿着干净新衣的仆人早己等候多时,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欢喜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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