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涂抹在窗棂上。堂屋里,炉火奄奄一息,只剩下几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勉强驱散着一隅的寒意。空气里,腌菜坛破碎后残留的酸腐气、药酒的辛辣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凝滞得让人窒息。二妹苏清雅在姥姥粗糙却不容置疑的按压下,额角贴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纱布,己经昏沉地睡在角落的旧沙发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着。三妹苏冬蜷在另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那是家里唯一值点钱又被允许她偶尔碰触的“玩具”,此刻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大眼睛时不时瞟向紧闭的院门。
哟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双手拢在袖子里,指尖的麻木和刺痛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清晰。我盯着炉火那点微弱的光,脑海里却反复闪现着白天楼梯口的混乱:二妹抽搐的身体、满地狰狞的碎瓷、奶奶刻薄的嘴脸、自己失控的咆哮……还有,那个红漆木柜抽屉深处,惊鸿一瞥的、完好无损的青花坛子。姥姥反常的沉默和那低低的“碎碎平安”的念叨,像一层厚重的迷雾,笼罩在心头,让我感到一种比关节炎更深的、源自未知的寒意。
院门的方向,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父亲苏国强,还没回来。这极不寻常。往常这个点,他那辆破旧、总带着一股浓重机油味的二手小货车,早该停在门口,他沉重的脚步声和疲惫的咳嗽声也该响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李秀兰。
母亲坐在炉灶边的小板凳上,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塌陷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着张罗晚饭,只是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正是我在医院缴费窗口见过的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赔偿协议副本。纸张在她粗糙的手指间被捏得变了形,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炉火黯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线条,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焦虑和恐惧的沉默,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这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屋子。
“哐啷——哗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混合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猛地撕裂了屋内的死寂!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了院门上,紧接着是铁门被暴力推开、撞到墙壁的刺耳声音。
所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连昏睡的二妹苏清雅都猛地抽搐了一下。姥姥第一个冲了出去,我紧随其后,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
院门洞开,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呼啸而入。门口停着的,正是父亲那辆破旧的小货车,但此刻它的样子却触目惊心!车头左侧,大灯完全碎裂,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前保险杠扭曲变形,像一条被踩扁的蚯蚓,丑陋地耷拉着。最刺眼的是车门上,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刮痕,从车头一首延伸到后视镜下方,露出底下灰白色的底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淡的光。刮痕的边缘,沾染着大片大片己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污迹——那是血!
父亲苏国强就站在车门边,背对着她们。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树。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棉袄,肩膀和袖口处也沾着大片深色的污渍,分不清是泥水还是血。他扶着车门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赫然有几道新鲜的、渗着血珠的擦伤。
听到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转了过来。那张被生活刻下深刻皱纹的黝黑脸庞,此刻是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干裂,微微哆嗦着。他的眼神浑浊,充满了巨大的惊恐、茫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额角一道不算深但很长的口子,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流过他布满灰尘的脸颊,在下巴处汇聚,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他沾满泥污的鞋面上。
“国……国强?” 母亲李秀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赔偿协议飘落在地。
父亲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惊惶的家人,最后定格在母亲惨白的脸上。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撞……撞人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炸弹,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炸响!
苏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呼吸。二妹的癫痫发作,自己的关节炎确诊,奶奶的恶语索赔,那二十万的巨额赔偿……所有的苦难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根源,找到了那个最终的、毁灭性的注脚!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甲深深掐进朽木里,试图用指尖的剧痛来确认这不是一场噩梦。
“撞……撞了谁?人……人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己经带上了哭腔,身体摇摇欲坠。
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等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松开手时,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带着泡沫的鲜红!
血!
冰冷的派出所调解室里,灯光惨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劣质烟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我和母亲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脸色灰败、脚步虚浮的父亲苏国强。姥姥抱着三妹苏冬,姥爷则留在家里照看刚刚又发作过一次、虚弱不堪的二妹。
对面坐着几个人。一个穿着橙黄色环卫工马甲、袖子上还带着干涸泥污的中年女人,脸色蜡黄,痛苦地佝偻着身子,她的左臂被厚厚的白色石膏和绷带牢牢固定着,吊在胸前,露出的手指发紫。她旁边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她的丈夫或者兄弟,正用刀子般的目光死死剐着苏国强。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着一份笔录。
“警察同志,您看看!您看看!” 那个凶悍的男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劣质塑料杯都跳了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警察脸上,“我姐这胳膊!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了,弄不好就残废!她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扫大街怎么了?扫大街就不是人了?这大冷天的,天还没亮就出来干活,不就是想让街道干净点?招谁惹谁了?就被这王八蛋开车撞成这样!” 他指着苏国强,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子上,“姓苏的!这事儿没完!没个十万八万,我跟你拼命!”
苏国强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额角的伤口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母亲李秀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开口求情,却被那男人凶狠的眼神逼得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
“安静点!这是派出所!” 年轻警察厉声喝止,但语气中也透着无奈。他转向苏国强,公式化地问道:“苏国强,事故发生在清晨5点40分左右,地点是建设路与和平街交叉口往西100米处。根据现场初步勘查和你的陈述,你驾驶的车辆在结冰路面上行驶,遇情况采取措施不当,导致车辆侧滑失控,撞上了正在路边作业的环卫工人张彩霞。对吗?”
苏国强的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嗯”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放屁!” 那个叫张彩霞的女人突然抬起头,蜡黄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疼痛而扭曲,声音尖锐地反驳,“什么遇情况采取措施不当?警察同志,是他开得太快了!那路是结冰了,可别人怎么没撞?他就是没长眼!天那么黑,我穿着反光服,那么大个人在路边,他看不见?我看他就是没睡醒!疲劳驾驶!” 她激动地挥舞着没受伤的右手,牵扯到伤处,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我没有……我没有疲劳驾驶……” 苏国强终于抬起头,声音微弱地辩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血丝,“我……我看见她了……我踩刹车了……踩死了……可那路……太滑了……车不听使唤……”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无力感。
“刹车?” 那凶悍的男人嗤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踩了刹车?踩了刹车还能撞这么狠?谁信啊!警察同志,我看他就是想推卸责任!监控呢?不是有监控吗?调监控出来看看!看他到底踩没踩刹车!”
警察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事发路段的监控我们调取了。但当时天还没亮透,光线很暗,加上雪雾影响,画面非常模糊。只能看到车辆行驶轨迹和碰撞发生的瞬间。至于刹车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瞬间屏住呼吸的苏夏一家,以及对面瞪大眼睛的伤者家属,“……在碰撞发生前,刹车灯确实短暂亮起过。”
苏国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 警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那点微光彻底浇灭,“根据刹车痕迹鉴定报告,结合当时的路况和车速初步判断,即使你踩了刹车,也存在明显的操作不当和超速嫌疑。而且……” 警察的目光转向那份摊开的责任认定书初稿,语气沉重地宣判,“根据现有证据,认定你在此次事故中负主要责任,甚至是……全责。”
全责!
这两个字如同千斤巨锤,狠狠砸在苏国强的心口!他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由灰白转为死灰,猛地捂住了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母亲李秀兰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全责!听见没有!全责!” 那凶悍的男人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指着责任认定书,“赔钱!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伤残赔偿金……一分都不能少!二十万!少一分我让你全家不得安生!”
二十万!又是二十万!
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再次在冰冷的调解室里回荡。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我看着父亲痛苦佝偻的身影,看着母亲绝望流泪的脸,再想到家里抽屉深处那张同样写着“二十万”的赔偿协议,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毁灭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这个家,真的要被这接踵而至的二十万,彻底压垮碾碎了吗?
最终的结果是冰冷的。在伤者家属的咆哮、警察的调解和父亲几乎崩溃的状态下,一份临时赔偿协议草草签下。父亲苏国强颤抖着手,用那支从医院带回来的、笔杆被姥爷加粗过的笔,在印泥盒里蘸了又蘸,仿佛那不是印泥,而是自己心头滴出的血。当他哆嗦着,将鲜红的手印按在那份写着“先行垫付三万元医疗费”、“后续赔偿根据伤残鉴定另行协商(预估不低于十五万)”的协议上时,那沉重的红色印记,深深地烙印在纸上,也烙印在了每个苏家人的心上。
走出派出所,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父亲几乎是被母亲和苏夏半拖半扶着往前走,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他低着头,沉默得可怕,只有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寒风中散开。
我搀扶着父亲冰冷僵硬的胳膊,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尖的关节因为寒冷和过度用力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我下意识地看向父亲踩在雪地上的脚印——那双沾满泥污和点点暗红色血迹的旧棉鞋,在薄薄的积雪上留下深深的、歪斜的印痕。就在其中一个脚印的边缘,一抹异样的、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的暗红色痕迹,攫住了我的目光。
那不是泥污。
那抹暗红,颜色深沉,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半凝固在洁白的雪粒中。它不像是父亲手背上擦伤流出的血,也不像是他咳在掌心的血。它的位置……更像是从鞋底侧面蹭上去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血……难道是……那个被撞的环卫女工的?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苏夏抬头看去,只见父亲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踉跄着站稳,下意识地抬起右脚——正是沾着那抹暗红痕迹的鞋子。
就在父亲刚才差点绊倒的地方,积雪被蹭开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冰冷坚硬的路面。路面上,一道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带着焦黑色印记的刹车痕,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道刹车痕很长,呈扭曲的“S”形,从道路中间一首延伸到路边的路基石上。在痕迹的中段,也就是父亲刚才差点绊倒的位置,那焦黑的印记里,赫然混杂着一小片己经半干涸、颜色变得暗沉的……血迹!那血迹似乎是被车轮狠狠碾压、拖拽过,在冰冷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了一道令人心悸的、长长的暗红色拖痕,最终消失在路基石旁——那正是环卫女工张彩霞被撞倒的位置!
父亲苏国强死死地盯着那道混合着自己刹车痕迹的暗红血痕,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缝间,鲜红的血沫,不受控制地、大股大股地涌了出来,滴落在他沾满泥污的棉袄前襟上,也滴落在脚下那片混杂着刹车痕和受害者血迹的冰冷雪地上。
**第五幕:监控的残影(悬念)**
“国强!” 母亲李秀兰的哭喊撕心裂肺。
苏夏也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慌忙和母亲一起死死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混乱中,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年轻的警察也追了出来,正站在派出所门口,皱着眉头看着他们这边。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快帮帮忙!他吐血了!” 母亲朝着警察的方向哭喊求救。
年轻的警察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走了过来。他帮忙扶住几乎的苏国强,眉头紧锁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旁边混杂着血痕的刹车印,又抬头看了看苏国强惨无人色的脸和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沉声道:“伤得不轻,得赶紧送医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现场,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意识模糊的苏国强说了一句:“……那监控,第五帧和第六帧之间……好像有东西晃了一下……太模糊了,技术那边说看不清……可惜了……”
第五帧和第六帧之间?有东西晃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猛地抬头看向警察,但对方己经迅速收敛了表情,帮忙搀扶着父亲往警车方向走,准备送医。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寒风卷着雪花,无情地扑打在她脸上。我低下头,再次看向脚下那片冰冷的路面——那道长长的、扭曲的刹车痕,那片混杂在焦黑印记里的暗红血迹,还有父亲咳出的、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沫……所有刺目的红色在她眼前交织、旋转、放大。
而警察那句低语,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猩红画面,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第五帧和第六帧之间……有东西晃了一下……太模糊了……可惜……”
那晃动的“东西”……会是什么?是人影?是别的车辆?还是……张彩霞摔倒前突然做出的某个动作?它会不会……改变“全责”的认定?它是不是……父亲绝望深渊里,唯一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一线生机?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派出所那扇透着惨白灯光的窗户。模糊的监控录像……那几帧可能隐藏着真相的画面……它们此刻,就在那栋冰冷的建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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