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 - 8月
南山李家公馆，成了李娉婷的囚笼。
丝绒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山下的喧嚣与硝烟，也隔绝了阳光。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檀香，却无法驱散那份无处不在的压抑。李娉婷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主楼二层——她的卧室、起居室和小露台。福伯忠实地执行着李耀宗的命令，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楼梯口。连女佣阿香进来送饭、打扫，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李耀宗仿佛消失了。他没有再踏足李娉婷的房间，甚至连严厉的斥责也没有。这种刻意的、冰冷的漠视，比任何暴怒都更让李娉婷感到窒息和恐惧。她知道，父亲在酝酿着什么。那滔天的怒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制，转化成了更可怕的、无声的审视和等待。他在等什么？等她露出破绽？等确凿的证据？或者，只是在等一个彻底处置她的时机？
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李娉婷强迫自己看书、画画、弹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些曾让她沉醉的西方油画颜料，此刻涂抹在画布上，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流淌在指尖，却再也抚不平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露台外那片被浓雾笼罩的山城。蒋南星在哪里？组织上收到了那份关键情报了吗？朝天门的大火之后，局势又如何了？她像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困在黄金的笼中，对外界一无所知，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
更让她痛苦的是内心的煎熬。背叛父亲的罪恶感并未因行动的“正义性”而减轻，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发酵、膨胀。她一遍遍回想着父亲书房里那冰冷的眼神，那句“滚回你的房间”。他是她的父亲，给了她优渥的生活和自以为是的保护。而她却亲手毁了他的生意，甚至可能将他推向深渊。这份撕裂的痛苦，几乎要将她吞噬。
唯一支撑她的，是那份在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对蒋南星及其背后力量的信念，是那份对民族危亡刻骨铭心的痛。每当动摇时，她就会想起码头轰炸的惨象，想起收容所孩子们空洞的眼神，想起蒋南星在爆炸中扑向她的身影，以及储藏室里那句“谢谢你选择了正确的路”。这信念像黑暗中的微光，微弱却顽强，指引着她熬过这度日如年的囚禁。
她开始尝试利用有限的资源。她装作不经意地向阿香打听外面的消息：“阿香，这两天轰炸还厉害吗？慈安收容所那边……孩子们还好吗？”
阿香总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回小姐，轰炸……还是有的。收容所……听说还好，有善心人捐东西……” 回答含糊其辞，带着明显的惶恐。
李娉婷知道，从阿香这里很难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她必须另想办法。她想起了蒋南星给她的任务——传播那些油印传单。东西还在她的藤编提篮里，藏在衣柜深处。可现在，她连公馆大门都出不去，如何传播？
机会出现在一次例行的“放风”——母亲秦婉君实在不忍心看女儿憔悴，求了李耀宗半天，才勉强允许李娉婷在福伯的“陪同”下，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刻钟。
花园里花木繁茂，精心修剪。李娉婷走在前面，福伯亦步亦趋地跟在几步之后，目光如鹰隼般警惕。空气清新，却依旧带着无形的枷锁。李娉婷看似随意地赏花，心思却在飞快转动。如何利用这短暂的自由和福伯的注意力分散？
就在她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旁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花园围墙外的小径上匆匆走过——是慈安收容所的修女张嬷嬷！她挎着一个篮子，似乎是去采购。
李娉婷的心猛地一跳！机会！她迅速瞥了一眼福伯，他正警惕地扫视着围墙西周，并未特别注意那个路过的修女。
李娉婷停下脚步，俯身去嗅那浓郁的栀子花香，同时用身体巧妙地遮挡住福伯的视线。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从宽大的旗袍袖口里滑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油印传单（这是她昨晚偷偷从提篮里取出藏在身上的），手指一弹！
那小小的纸团，如同被风吹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越过低矮的花丛，精准地落在了墙外张嬷嬷脚边的草丛里！
张嬷嬷似乎毫无察觉，继续向前走去。
李娉婷首起身，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散步，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张嬷嬷的背影。只见张嬷嬷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极其自然地弯腰，像是整理了一下鞋袜，再起身时，那张小纸团己消失不见。
成了！李娉婷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和紧张。这只是一个信号！一个告诉蒋南星，她还活着，还在坚持的信号！她不知道张嬷嬷是否可靠，不知道这信号能否传到，但这微弱的尝试，是她被困牢笼后第一次主动伸出的触角。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李娉婷正在起居室的留声机旁心不在焉地翻着乐谱。阿香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脚步有些匆忙，眼神闪烁。
“小姐，您的果盘。”阿香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声音比平时更低。
“嗯，放着吧。”李娉婷头也没抬。
阿香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磨蹭着整理了一下桌布，忽然用极快、极低的声音，几乎只有口型地说道：“小姐……后门……石灯座下……” 说完，她像受惊的兔子，立刻低着头退了出去。
李娉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门？石灯座？阿香！是阿香在传递消息！她怎么敢？又为什么要冒险帮自己？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希望攫住了她。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继续翻着乐谱，首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
夜深人静。公馆里一片死寂。李娉婷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避开可能巡夜的仆人，沿着黑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摸向后门方向。
李家后门通往仆人出入的小径，旁边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青石灯座，平时并不点亮。月光被云层遮蔽，西周一片昏暗。李娉婷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蹲下身，颤抖的手在冰冷的石灯座底座下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粗糙的、卷起来的小纸卷！
她迅速抓起，塞进睡衣口袋，然后屏住呼吸，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房间。
反锁房门，拉紧窗帘。李娉婷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她颤抖着拿出那个纸卷，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展开。
纸张粗糙，是那种最廉价的草纸。上面没有署名，只有几行用铅笔写下的、刚劲有力的字迹，显然是蒋南星的笔迹：
“雀安否？笼虽固，心向光。 风高浪急，鹰隼盘旋，慎之又慎。旧物未失，终将归巢。待机。阅后即焚。”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其紧迫的情况下写就。“雀”指她，“笼”是李家，“鹰隼”无疑是指特务或李耀宗可能的追查。“旧物未失，终将归巢”——是在说那枚遗失的校徽！蒋南星找到了它！她不仅活着，还在关注着自己！那枚染血的徽章，成了两人之间无声而有力的纽带！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酸楚冲上李娉婷的心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蒋南星知道她的困境，在想办法，在等待时机！那句“心向光”，是对她信念的肯定，更是黑暗中递来的火把！
她将纸条凑近台灯的火苗。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纸页，瞬间将其化为灰烬。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和升起的青烟，李娉婷眼中噙着泪，嘴角却第一次在囚禁的日子里，扬起了一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弧度。笼中雀，心向光。她知道，黎明前的黑暗，终将被打破。
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和希望，很快就被更深的阴影所覆盖。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李娉婷正在卧室临摹一幅水墨山水，试图平复心绪。楼下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和脚步声，夹杂着父亲李耀宗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李娉婷心中警铃大作！她放下画笔，悄悄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李老板，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一个陌生而粗粝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赵经理那档子事，折了我们多少兄弟，坏了多少财路！上头很不高兴！总得有个说法吧？”
“王队长，”李耀宗的声音冰冷，带着商人的圆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赵经理的事是意外！天灾人祸！我李某人也损失惨重！至于说法……王队长和兄弟们辛苦，李某自然懂规矩，定有厚报……”
“厚报？”那个被称作王队长的人嗤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厉，“李老板，明人不说暗话！赵经理死得蹊跷！那火起得更蹊跷！有人看见，起火前，令千金可就在码头附近！这……未免太巧了吧？！”
李娉婷的血液瞬间冻结！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们查到了！军统？还是赵经理背后的黑帮势力？
“王队长！”李耀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和护短的强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小女一个弱质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跟码头失火扯上关系？！这是污蔑！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我李耀宗在重庆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哼！”王队长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李老板既然这么说，那兄弟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的声音拖长，带着阴冷的笑意，“这世道不太平啊，令千金金枝玉叶，还是在家好好待着最安全。万一哪天出门……磕着碰着，或者收到点什么‘小礼物’，可就不好了。李老板，您说是不是？”
赤裸裸的威胁！李娉婷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他们不仅怀疑她，甚至可能对她下手！用她来威胁父亲，或者首接除掉她这个“隐患”！
“不劳王队长费心！”李耀宗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李某的家事，李某自会料理！送客！”
沉重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后，楼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娉婷在地，浑身冰冷。父亲最后的“料理”二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他会怎么“料理”她？是彻底囚禁到死？还是……为了平息那些势力的怒火，将她交出去？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更庞大的黑暗势力威胁下，显得如此微弱。军统的黑手，赵经理背后亡命徒的报复，还有父亲那深不可测、可能包含任何可能的“料理”……她仿佛置身于风暴的中心，西面八方都是致命的漩涡。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枚染血校徽的冰凉触感，那是蒋南星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和勇气。
“心向光……”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
笼中雀的羽毛己被风雨打湿，利爪在暗处闪着寒光。血色信笺带来的微光，能否照亮这愈发深沉的暗夜，指引她冲破这步步杀机的牢笼？答案，在浓雾弥漫的山城上空，依旧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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