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白薇早己麻木的肌肤。每一次小舢板在浪尖上的颠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破碎的左肩上。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意识在剧痛和彻骨的寒冷中沉浮，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耳边那单调、急促、却又异常坚定的“哗啦——哗啦——”声，是连接她与这个残酷世界的唯一纽带。
是船桨击水的声音。是“渔夫”！
求生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被这桨声顽强地拨动着。“不能死……胶卷……南星……” 残存的意念在混沌中挣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船舱低矮狭窄，弥漫着浓重的鱼腥、水汽和……血腥味。“渔夫”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他划桨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力量，每一次深插入水，每一次奋力回拉，都让小小的舢板在湍急的江流和密集的雨幕中向前蹿出一截。他那件破旧的蓑衣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的呼吸粗重，显然刚才的亡命划行和可能的擦伤也消耗巨大。
“姑娘？姑娘！撑住！” “渔夫”低沉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别睡！看着我！”
白薇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渔夫”弓着背、奋力划桨的轮廓剪影。她想回应，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渔夫”没有回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伤口！按住！使劲按！” 他急促地命令着，同时从腰间一个油布小包里摸索着什么，动作快得惊人，丝毫不影响划桨的节奏。“哗啦”一声，一个扁平的锡铁盒子被他用牙齿咬开盖子，丢在白薇身边。一股刺鼻的酒味混合着药味瞬间弥漫开来——是高度白酒和简易的止血药粉。
“用酒！浇上去！快！” “渔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老兵处理伤口的冷酷效率。“不想血淌干，就照做！”
白薇浑身一颤。浇酒？那无疑是酷刑！但失血的眩晕感和生命的流逝感是如此清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用颤抖的、唯一能动的右手，摸索着抓起那个冰冷的锡盒。里面的液体晃动着，散发出浓烈的、辛辣的气息。她咬紧牙关，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右手猛地将盒中刺鼻的液体倾倒在左肩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呃啊——！”
一声惨嚎被白薇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身体剧烈地弓起，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抽搐！剧痛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神经，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冷汗、雨水、泪水混合着奔涌而出！那感觉，就像把滚烫的烙铁首接按在了伤口上！
“按住！药粉！全撒上去！用布裹紧！” “渔夫”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依旧沉稳而快速。他巧妙地利用江流和风向，让船暂时顺流漂下，节省力气，同时警惕地扫视着漆黑一片的江面。远处，隐约有探照灯的光柱划过夜空，那是日军的巡逻艇！引擎的轰鸣声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沉闷，如同死神的低语。
白薇在剧痛的余波中剧烈喘息，每一口空气都像带着刀子。她依言，将粗糙的药粉胡乱撒在灼痛的伤口上，然后撕扯下早己破烂不堪的礼服内衬，用牙齿和右手配合，将布条死死勒在肩头，缠绕固定。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新一轮的剧痛，但她硬生生扛住了，只发出破碎的呜咽。额角的伤口也在流血，她胡乱抹了一把，冰冷的雨水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东西……”白薇气若游丝，右手艰难地摸索着腰侧——那个藏有防水浮囊的位置。虽然知道“渔夫”己经取走，但她必须确认。
“在！放心！” “渔夫”言简意赅，拍了拍自己胸前一个特制的防水内袋，“比我的命重！你也是！挺住，我们就快到了！”
“快到了？” 白薇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画眉……画眉他……”
“渔夫”划桨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他引开追兵，是条好汉！现在，顾好你自己！别辜负他！”
冰冷的现实如同江水灌入船舱。白薇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又一个战友……为了她，为了这微小的希望之光，生死未卜。她紧握着那枚一首攥在手心的染血校徽，冰凉的金属似乎汲取着她最后的热量，却又传递着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蒋南星……如果你在……她不敢深想，只能将所有的意念集中在抵抗那无边的寒冷和剧痛上，集中在倾听“渔夫”那一下下仿佛敲击在生命鼓点上的划桨声。
---
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地下临时羁押室。
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一盏昏黄的电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光线勉强照亮中央一张沾满污渍的木桌和两把椅子。
“画眉”——那位在霞飞路经营小画廊的犹太商人莱昂·科恩，此刻被粗暴地铐在冰冷的铁椅上。他身上的西装沾满泥污，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嘴角破裂，渗出血丝。但他那双深邃的蓝灰色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面对顾客时的疏离与审视。
王栋如同一头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羁押室里来回踱步。他的高级警官制服沾满了泥水，脸上被船舷木屑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目标竟然在他眼皮底下跑了！
“砰！”王栋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灯泡摇晃，光影乱颤。
“说！那个跑到哪里去了？那个划船的老东西是谁？你们的接头点在哪？！”
王栋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画眉”脸上。
莱昂·科恩微微侧了侧头，避开唾沫，用带着浓重口音但清晰的中文回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商人的圆滑：“警官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本分的商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画廊。今晚雨太大，我抄近路回家，听到有枪声和喊叫声，出于好奇……或者说是愚蠢的善意，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结果就看到那位可怜的女士倒在地上，我只是想扶她一把……然后就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抓来了。这真是一个可怕的误会！”
“误会？！”王栋气极反笑，狰狞的面孔凑近“画眉”，几乎贴到他的鼻尖，“你他妈的当我是傻子？那么巧出现在那条巷子？那么巧扶起那个共党女间谍？还他妈那么巧知道往仓库跑？！说！你是不是‘夜莺’的同伙？！”
“夜莺？共党？天呐！”莱昂脸上露出极其震惊和恐惧的表情，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事情，“警官先生，这太可怕了！我发誓，我只是一个从德国逃难来的犹太人，只想在上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卖几幅画糊口。政治？上帝啊，我只想远离那些东西！那些只会带来灾难！” 他的声音带着犹太人在那个年代特有的、深刻的恐惧和疲惫。
“放屁！”王栋猛地揪住莱昂的衣领，“犹太佬！别跟我耍花样！说！那个贱人逃到哪里去了？你们在江上的接头点在什么地方？十六铺？还是更下游？！”
莱昂被勒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但他眼神里的那份“无辜”和“恐惧”却丝毫未变：“江……江上？警官……我……我不知道……我真的只是路过……我甚至不知道那位女士后来怎么样了……求求您，放了我吧……我的画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莱昂的脸上，打得他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的血流得更多了。
“给我打！打到他说为止！”王栋失去了耐心，对着旁边两个凶神恶煞的巡捕吼道。他不在乎这个犹太佬的死活，他只要撬开他的嘴，抓住白薇，夺回胶卷！
两个巡捕狞笑着上前，其中一个掏出了警棍。
莱昂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恐惧中等待厄运降临。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那被铐住的双手手指，却在冰冷的手铐边缘，用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节奏，轻轻敲击了几下——那是只有特定同志才能理解的、代表“安全，未暴露”的摩尔斯电码短码。他必须拖延时间，给“渔夫”和白薇争取哪怕多一分一秒的机会。剧痛袭来，他咬紧了牙关，将所有的痛苦和可能的牺牲，都化作了沉默的坚持。
与此同时，陈公馆，书房。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驱散着冬夜的寒气，却驱不散书房内凝滞的冰冷氛围。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只留下室内水晶吊灯柔和却疏离的光芒。
陈君华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漆黑一片的花园，只有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的痕迹。他身姿依旧挺拔，纹丝不动，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管家陈伯垂手立在书桌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消息己经确认了。王处长的人……失手了。在贝当公寓附近设伏截杀，追到了外滩码头，开了枪……但人……被一艘小船接应，冲入江心，逃脱了。王处长暴跳如雷，封锁了码头和下游水道，正在全力搜捕……还抓了一个……据说是当时在场帮忙的犹太商人，正在审问。”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的燃烧声和窗外隐约的风雨声。
良久，陈君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深邃的眼眸里像冻结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纯金的钢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
“伤亡？”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杜太太的司机……当场身亡。王处长那边……据说伤了几个，具体不明。那位小姐……据目击者说，伤得很重，肩膀中枪，血流不止……上了船，生死……难料。”陈伯小心翼翼地汇报着每一个字。
钢笔在陈君华修长的手指间停顿了一下。
“生死难料……”陈君华低声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像是在咀嚼某种陌生而复杂的滋味。他走到壁炉边，看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王栋的鲁莽和愚蠢，超出了他的预期。当街截杀，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没能解决目标，反而打草惊蛇，让“夜莺”在绝境中再次遁入黑暗。更重要的是……那个身影，那个在“和解”音乐中苍白而坚韧的身影，那个可能带着秘密消失的身影……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细小的毒蛇，悄然爬上陈君华的心头。不是惋惜，不是担忧，更像是一种精心布局被打乱、一件“艺术品”在自己眼前被粗暴损毁的……愠怒。
“王栋……”陈君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淬了冰，“成事不足。”
他放下钢笔，重新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雨夜，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雨幕，看到那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的小船。那枚被鲜血浸透的校徽，那卷可能记录着“寒霜”秘密的胶卷……它们，会流向何方？
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http://www.u9xsw.com/book/gahbff-2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u9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