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医院冰冷的长廊,像一条凝固的时光隧道。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苏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那道翻墙时被铁丝划破、己经结痂的伤口。细微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顾远航病房里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带来的万分之一冲击。
“手……上……药……”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她混乱的脑海,反复灼烧。不是质问纸条的来历,不是追究黑石隘口的埋伏,甚至不是关于她“骗”来的缝纫机……他耗尽重伤初醒的力气,固执地指向她这只伤痕累累、沾满油污墨渍的手,只说了这三个字!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无法理解的震动,几乎将她撕裂。那张浸透他鲜血、又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的纸条,那个足以将她打入深渊的秘密,他为什么只字不提?!是虚弱到无法思考?是……某种她无法揣测的、更深沉的沉默?
林院长那句“等他能承受的时候再说”,更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能承受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等待的尽头,是真相大白,还是更深的审判?
茫然和一种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嫂子?”小刘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担忧,“您……没事吧?院长让您去护士站处理下手……”
苏晚猛地回过神。她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活下去。现在,只能活下去。用这双手。
她摇摇头,声音干涩:“不用了。小刘,麻烦你……送我回趟家。”她需要她的碎布头,需要她的针线,需要那点能让她暂时忘却恐惧、抓住一丝实感的劳作。
小刘连忙点头:“哎!好!嫂子您慢点!”
回到那间冰冷简陋却异常干净的屋子。小刘放下那袋沉甸甸的碎布头,担忧地看了苏晚苍白的脸色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屋子里只剩下死寂。苏晚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巨大的疲惫和恐惧终于彻底将她淹没。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被掏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由惨白转为昏黄。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再次凶猛地袭来。口袋里那三毛八分钱沉甸甸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她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桌边,打开那个装着碎布头的小麻袋。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布片散落出来,带着布料特有的、微尘的气息。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扑到桌前,近乎贪婪地翻找着相对大块、颜色素净的布片。
没有尺子,就用手指比划。没有粉笔,就用指甲刻痕。拿起针线,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好几次针尖都刺偏了,扎在指腹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只是吮掉血珠,继续。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再次佝偻下去。额角的旧手帕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手臂的闷痛随着每一次穿针引线而清晰。但她强迫自己专注。针尖穿透布料的“噗嗤”声,线绳拉紧的“嘶嘶”声,成了这间冰冷屋子里唯一的、能暂时隔绝外界惊涛骇浪的屏障。
她不再绣五角星。那个符号,此刻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危险感。她只是更专注地走线,更细密地回针。白色的纱布发圈,深蓝色的笔袋,米白色的假领子……一件件带着她体温和绝望印记的手工品,在冰冷的桌面上堆积起来。每一件,都像一块小小的盾牌,试图抵挡那无处不在的、名为“顾远航沉默”的利箭。
饥饿感如同火烧。她翻出家里最后一点玉米面,就着凉水,搅成糊糊,囫囵吞下。粗糙的糊糊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饱腹感,却更添凄凉。
深夜,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桌边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刚缝好的、针脚细密的白色纱布发圈。灯光昏黄,映照着她苍白憔悴、眉头紧锁的睡颜,和桌上那堆如同小小堡垒般的手工品。
第二天清晨,刺骨的寒意将她冻醒。额头的伤闷闷地痛。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酸麻的手臂,看着桌上那堆新做好的“堡垒”——五个白色纱布发圈,两个深蓝笔袋,三个米白假领子。
希望。这是她仅存的希望。
她仔细地将它们收进那个旧布袋里,像捧着救命的稻草,再次走向服务社。脚步依旧虚浮,但眼神却沉淀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
服务社门口,李秀梅的窗口己经围了几个军嫂。看到苏晚走来,议论声小了下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苏晚妹子!你可来了!”李秀梅看到她,立刻热情地招呼,脸上带着真切的喜色,声音也格外洪亮,“快!快把东西拿出来!昨天你那个绣红星的笔袋,可抢手了!三毛五!一眨眼就被抢了!还有发圈!都不够卖的!”
苏晚的心微微提了一下。她将布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小心地摊开在柜台上。
“哟!又做了这么多!”
“这针脚,看着比昨天更细了!”
“这假领子样子真俏!”
“发圈还是棉布的好,戴着不勒头发!”
围观的军嫂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目光里的探究渐渐被喜爱取代。
李秀梅手脚麻利地将新做的假领子挂起来,发圈和笔袋也摆好。她拿起一个深蓝笔袋,特意举高:“看看!这针脚!多密实!样子也精神!一毛五一个!先到先得啊!”
“给我来一个!”
“我要个发圈!”
“假领子!那个米白的!给我留着!”
几个军嫂立刻掏钱。柜台前瞬间热闹起来。
苏晚看着那些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落入李秀梅手中,又看着李秀梅仔细地数出属于她的那部分,递到自己面前——一块两毛五分钱。
冰凉的硬币和毛票再次落入掌心。这一次,没有了昨天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泪滋味的踏实。
“谢谢李嫂子。”苏晚低声道,将钱小心地收好。
“谢啥!是你手艺好!”李秀梅笑着,又压低声音,“妹子,我看你做的这个样式,特别受欢迎!尤其是这假领子和发圈!嫂子跟你说,服务社里那些成衣,土里土气的,哪有你这个精神!你要是能多做点,再弄点别的花样,肯定更好卖!”
苏晚点点头,心中微动。花样?她来自后世,脑子里有无数简单却能提升气质的改动。但布料……还是大问题。
“李嫂子,您这儿……还能弄到便宜点的布头吗?或者……零布?”她试探着问。
李秀梅想了想:“零布……得看机会。碎布头倒是还有一点,不过没上次那么多了……”她转身又翻找起来。
就在苏晚等待时,一个穿着藏蓝色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柜台前。她的目光像探针,锐利地扫过柜台上的手工品,最后落在苏晚脸上。
这目光……太有穿透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冰冷的评估,让苏晚瞬间如芒在背!她甚至觉得,对方的目光在她额头的旧手帕和手上的伤痕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李秀梅同志,”女人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这些手工品,都是这位女同志做的?”她指向苏晚。
李秀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气氛弄得一愣,连忙点头:“是……是苏晚妹子做的。张……张干事,您这是……”
张干事?!保卫科的张干事?!那个之前调查她“不当得利”的人!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怎么又来了?!难道顾远航那边……出了新情况?还是王秀芬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心脏!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沾着汗水的毛票,指尖冰凉。
张干事没理会李秀梅的询问,目光如同冰冷的镊子,再次夹起柜台上的一个白色纱布发圈和一个深蓝笔袋,仔细地看了看针脚和内衬。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检查什么重要证物。
“针脚细密,做工整洁。”张干事放下东西,目光重新锁定苏晚,语气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苏晚同志,这些都是你独立完成的?没有……旁人指点?”
“是……是我自己做的。”苏晚强迫自己迎向对方冰冷的目光,声音尽量平稳。
“嗯。”张干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在苏晚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审视的意味几乎要穿透她的皮肤。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元面值的纸币(这在当时是很大的钱),放在柜台上,指着柜台上苏晚刚刚摆出来的所有手工品——五个发圈,两个笔袋,三个假领子。
“这些,我都要了。”张干事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购买一件无关紧要的办公用品。
轰——!
苏晚和李秀梅都愣住了!连旁边围观的军嫂也惊讶地张大了嘴!
保卫科张干事,花大价钱,买下了苏晚所有的存货?!
这反常的举动,比首接的审问更让人心惊肉跳!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头顶!她看着张干事那张刻板严肃的脸,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买这些做什么?是作为“证据”?还是……某种试探?!
“张……张干事……这……”李秀梅也懵了,结结巴巴。
“钱放这儿了。东西包好。”张干事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苏晚惨白的脸和紧握成拳的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拿起李秀梅匆忙包好的布包,转身,迈着军人般利落的步伐,消失在服务社门口。
留下柜台上一堆零钱(李秀梅还没找零),和一片死寂的震惊。
苏晚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口袋里刚刚挣来的那一块两毛五分钱,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张干事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反常的购买行为,像一片巨大的、不祥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了她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生路上。
危机,从未真正解除。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潜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无声地窥伺着。
苏晚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冰冷的屋子。口袋里揣着张干事留下的“巨款”和李秀梅硬塞给她的找零(加起来接近三块钱),怀里却抱着比昨天更沉重的绝望。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翻看那袋新换来的碎布头。
她瘫坐在冰冷的床沿,目光空洞地望着斑驳的墙壁。顾远航的沉默,林院长的讳莫如深,张干事的反常举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不是王秀芬那种砸门,也不是小刘那种带着急切的敲门,而是很轻、带着点犹豫的“笃笃”声。
苏晚的心猛地一紧!又是谁?!张干事去而复返?!
她警惕地走到门后,声音干涩:“谁?”
“苏……苏晚姐?是我……小军。”门外传来一个年轻、虚弱、带着浓浓歉意的男声。
小军?王秀芬的儿子?王小军?!
苏晚愕然。她迟疑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王小军。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身体还微微佝偻着,显然病还没好利索。他看到苏晚,眼神躲闪,脸上满是羞愧和不安,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苏晚姐……”王小军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头埋得更低了,“对……对不起!我妈她……她糊涂!冤枉你了!”
他飞快地把手里的小布包塞到苏晚手里,布包沉甸甸的。“县医院查清楚了,我是吃了工地食堂的瘟猪肉才病的!跟你给的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妈……我妈她就是心疼缝纫机,又怕我出事,急昏头了才……才那样闹!”
王小军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我攒的……五块钱!不多……就当……就当是赔你的缝纫机使用费!还有……还有医药费!我知道不够……我……我以后攒了钱再还你!” 他说完,不等苏晚反应,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跑,背影仓惶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苏晚拿着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王秀芬的指控,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画上了一个带着歉意和温暖的句点。五块钱!在这个年代,对一个临时工来说,几乎是全部积蓄!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和解脱,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冰冷的绝望,让她眼眶瞬间发热。她攥紧了那个小布包,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
然而,这暖意只持续了一瞬。
更大的冰冷随即袭来。
顾远航的沉默是谜。
张干事的举动是刺。
而手中这五块钱和王小军的道歉,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而虚幻的宁静。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那个装着五块钱的小布包和口袋里张干事留下的三块钱放在一起。八块钱,一笔对她而言堪称“巨款”的财富。但此刻,它们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不安。
她拿出那个装着碎布头的小麻袋,倒出里面的布片。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目光却失焦地落在虚空。
突然,她的指尖触到一块布料——一块深蓝色、质地厚实、比其他碎布头都要大一些的纯棉劳动布!
她的目光瞬间聚焦!这块布,足够做一件……一件小孩子的背心!或者……一件男式的……简易工装坎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浓重的迷雾!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桌边,拿起铅笔(烧火棍),在一张废纸上飞快地画起来!线条简单,却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一件无袖、圆领、两侧带口袋的男式工装坎肩!款式极其简洁利落,带着一种硬朗的实用感。在这个年代,绝对算得上“时髦”!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如果……如果她能做出来!如果……如果她能找到买家!如果……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
节奏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苏晚的动作猛地僵住!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院门,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冷却。
这一次,又会是谁?
是带来转机,还是……带来更深沉的迷雾与危机?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那沉稳的敲门声,如同命运的叩问,一声,又一声,敲在苏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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