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府内殿，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每一缕寒气都化作了无形的尖针，刺得苏曜肌肤阵阵生疼。他垂首而立，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被压抑到极致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在血管中艰难流淌的声响。
凌玥真人手持冰魄剑，剑尖那一点寒星般的锋芒，正对着他的眉心。那寒芒映照着她玉石般几近透明的脸颊，其上，惊心动魄的绯红与冰霜般的煞白疯狂交错，构成了一副既瑰丽又恐怖的画卷。极致的羞愤、被窥破最深层隐私的耻辱，以及由此衍生的滔天杀机，在她那双颠倒众生的凤眸中疯狂交织、冲撞，几乎要凝成实质，化作焚尽一切的怒火。
苏曜大气也不敢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师尊此刻的神魂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剧烈动荡之中，那股几乎要将他当场撕成碎片的凛冽杀意，如同一座冰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然而，与此同时，他胸口那枚与师尊性命相连的阳鱼玉佩，却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共鸣。透过这层共鸣，他仿佛穿透了那愤怒与杀意的冰冷外壳，触碰到了其下更深层的东西——那是神魂因过度刺激而产生的疲惫与虚弱，是一丝因冰火之力再度失控而带来的尖锐痛楚。
原来，她……也很痛苦。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苏曜心底闪过，让他对师尊的情绪，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就在苏曜以为自己今日必定血溅当场，为那惊世骇俗的神魂窥探付出生命代价之际，他看到，凌玥真人那紧握着剑柄、因用力而指节根根泛白的玉指，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那足以冻裂金石的磅礴剑意，如同退潮般，一寸寸收敛回她的体内。
她的胸口，在月白色的衣衫下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在与内心那头几近失控的凶兽做着殊死搏斗。
最终，只听锵的一声轻响。
冰魄剑归鞘。
那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内殿中显得格外突兀，也像是某种最终审判的序曲。
凌玥真人的声音终于响起，冰冷至极，还带着一丝大战之后特有的沙哑与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玄冰的缝隙中费力迸出：“苏曜。”
“弟子在。”苏曜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恭声应道。
“你品行不端，屡教不改，三番两次扰乱本座清修，窥探本座隐私，其心可诛！”她的声线竭力维持着往日的清冷与威严，但那细微的颤抖却泄露了主人此刻的虚弱。凤眸中，依旧是化不开的寒冰与怒火，“本座……念你初犯，且尚有微末用处，暂且饶你一命。”
苏曜心中一凛，听着师尊这番话，竟荒唐地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凌玥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做出了某个艰难无比的决定。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罚你即刻起，前往宗门下辖凡俗城镇——望月镇，驻守思过。归期……不定！无本座谕令，终生不得擅自返回宗门，更不许……再踏足冰心府半步！”
望月镇？驻守思过？
苏曜闻言一怔，这惩罚听起来严厉至极，几乎等同于驱逐出宗，却又似乎……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古怪。他下意识地将心神沉入胸口的玉佩，就在那一刹那，竟模糊地捕捉到师尊心底一闪而逝的念头，那是一种混杂着“眼不见心不烦”、“拉开安全距离”、“再这样下去会彻底失控”之类的混乱意向。
但那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便被更浓重、更汹涌的羞愤与冰寒彻底淹没。
“滚。”
凌玥真人猛地转过身，用后背对着苏曜，只留给他一个因极力抑制而线条紧绷、微微颤抖的清冷背影，“本座……再也不想看见你。”
那声音里，似乎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皇。
苏曜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辩解和求情，都只会是火上浇油。他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深深地行了一礼：“弟子……遵命。”
在他转身，默默退出那片还残留着暧昧与杀伐气息的内殿，右脚即将踏出冰心府大门的刹那，胸口的玉佩，忽然极轻微地一热。
他似乎又从师尊那边，感应到了关注之念，仿佛一道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但随即，那股念头便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残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疏离。
苏曜脚步微顿，终究没有回头。他怀着满腹的困惑与一丝莫名的怅然，离开了冰心府，离开了云雾缭绕的凌霄宗，向着山下那片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凡尘俗世，望月镇而去。
……
望月镇，顾名思义，是个地势颇高，在晴朗的夜晚能清晰望见一轮皎洁明月的小镇。
镇子不大，青石铺就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屋舍商铺，酒幡招展，茶香西溢。街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有追逐嬉闹的垂髫小儿，充满了凡俗的喧嚣与活力，与凌霄宗的仙家气派、灵气充盈，宛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苏曜按照宗门执事堂给的一份简略地图，在镇子最东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处颇为僻静的小院。院墙斑驳，爬满了青苔，朱红色的木门也有些褪色，虚掩着，看上去己经有些年头了。这里，便是凌霄宗在望月镇所谓的驻守之地。
他轻轻推开院门，伴随着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院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院中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摆着一张宽大的竹制躺椅。一个身着浅绿色细棉布裙的年轻女子，正姿态慵懒地歪在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封面画着才子佳人的花哨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嘴角还悠然地叼着一根青翠的草茎。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浓密的枝叶，化作无数细碎而温暖的光斑，跳跃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以及那双随着看书节奏而微微晃动的、雪白的脚踝上。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肌肤在阳光下莹白得近乎透明。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只是随意地用一根布条在脑后束成马尾，几缕调皮的发丝垂落在脸颊旁，随着她轻浅的呼吸微微拂动。她的衣着朴素简单，却丝毫难掩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灵动与娇俏，与苏曜先前所见的任何女修都截然不同。
尤其是与凌玥真人那种高高在上、清冷禁欲、连一丝一毫肌肤都不会轻易示人的气质，形成了天壤之别。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女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帘。一双清澈又带着几分天生妩媚意的桃花眼望向苏曜，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戏谑笑容。
“哟，总算来了个喘气的。我还以为这破地方要发霉到天荒地老呢。”
她说着，便从躺椅上施施然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看似随意的动作，却将她那被细棉布裙包裹着的、玲珑有致的腰肢和丰腴的胸部曲线，不经意间展露无遗。阳光下，她肌肤胜雪，一头乌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更显得脖颈修长优美，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健康与活力。
苏曜被她看得微微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对方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与趣味的目光。他连忙移开视线，朝着女子拱手一礼，沉声道：“凌霄宗弟子苏曜，奉师命前来望月镇驻守。请问这位师姐是？”
女子赤着一双莹白的双足，轻盈地从躺椅上跳了下来。细嫩的脚趾踩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青石板上，竟没有半分不适。她一步三摇地走到苏曜面前，身姿摇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她个子不算太高，堪堪到苏曜的下巴处，此刻正仰着一张明媚娇俏的小脸，笑嘻嘻地自我介绍道：“本姑娘柳芊芊，添为你的师姐。以后在这望月镇，大事小情，你就都归我管啦！来，乖，叫声芊芊师姐来听听？”
她歪着头，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眼中尽是狡黠与戏谑的光。
苏曜从未遇到过这般自来熟且言行大胆的女子，一时有些局促，但还是依着礼数，不卑不亢地说道：“苏曜，见过柳师姐。”
“嗯，还挺乖。”柳芊芊似乎对这个称呼还算满意，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她竟做出了一个让苏曜始料未及的动作——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轻轻勾了勾苏曜的下巴，语气轻佻地调笑道：“师弟你这模样倒是周正得很，气质也干净，不像是个会惹是生非的主儿啊。快跟师姐说说，你是怎么得罪了你们家那位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被她老人家一脚踹到这鸟不拉屎的凡人堆里来养老的？”
她口中的冰山美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显然指的正是凌玥真人。
苏曜听她如此形容自己的师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以及对方那毫不避讳的八卦眼神，还是略有些尴尬地简述了被罚的罪名：“弟子……品行不端，扰乱了师尊清修，故而被罚来此思过。”
“品行不端？扰乱清修？”
柳芊芊听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意味深长地眨了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趣闻一般，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胸前更是波涛起伏，看得苏曜脸颊微微发烫，只得将目光移向别处。
“哎哟喂，笑死我了……”柳芊芊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凑近了苏曜几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不怀好意的神秘感，“我说苏师弟啊，你这扰乱，怕不是一般的扰乱吧？能让咱们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凌玥真人动了真怒，还亲自下令，把你这么个前途无量的筑基期内门弟子，从凌霄宗核心发配到这犄角旮旯来……啧啧啧，师姐我这好奇心啊，简首像被猫爪子挠似的！你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个品行不端法，又是怎么个……扰乱清修法？”
她越说越兴奋，身体也越凑越近。温热的呼吸几乎都要喷到苏曜的耳廓上了，还带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如同青草混合着阳光的馨香，让他感觉耳根有些痒，也不自觉地微微泛起了一层薄红。
苏曜连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与她拉开些许距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柳师姐，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复杂。总之，是弟子言行无状，触怒了师尊，受此惩罚也是应当。”
柳芊芊见他一脸窘迫、守口如瓶的样子，也不再继续追问细节，只是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美眸滴溜溜地转了转，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言行无状啊……能让凌玥真人那样的冰山都亲自下令发配，看来你这无状的程度，恐怕是相当惊世骇俗了。不过呢，也好，也好！”
她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没心没肺的明媚笑容，“来这望月镇，天高皇帝远，没人管束，多逍遥自在啊！走，师姐带你熟悉熟悉咱们的地盘，顺便给你好好讲讲这里的规矩——当然啦，这里的最大规矩就是，基本没什么正经规矩！只要别给宗门惹出什么塌天的麻烦，你想怎么摸鱼，就怎么摸鱼！”
她说着，便非常自然地伸出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苏曜的肩膀，一副“以后你就跟我混了”的豪爽模样，示意他跟上自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照在她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竟让苏曜一时间有些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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