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眼袋深重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叫张明——瘫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膝盖，像是台出了故障的打字机。我给他倒了杯热茶，他接过去时手抖得厉害，茶水溅到了裤子上都浑然不觉。
"己经...整整二十七天了。"张明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睛布满血丝，"每天晚上一闭眼，就听到那个哭声...然后就是无止境的噩梦。"
我翻开账本，羽毛笔自动写下"噩梦缠身"几个字，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什么样的哭声？"我问道，顺手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香炉，点燃了安神的艾草。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张明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许。
张明眼神发首，盯着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像是个小女孩...哭得特别伤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茶杯，"不是那种吓人的鬼哭，而是...而是特别绝望的那种，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始做噩梦，"张明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梦见自己掉进黑洞里，或者被什么东西追..."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的皮肤，"最可怕的是，我能感觉到那哭声里的情绪...那种被抛弃的绝望...就像...就像..."
"就像您亲身经历过一样？"我轻声补充，感觉到他的脉搏快得像受惊的兔子。
张明重重地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您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而是看向他放在脚边的背包——里面露出一个枕头的边缘，上面有几处可疑的暗红色污渍。爷爷的笔记中提到过，这种情况多半是被梦魇缠上了。但一般的梦魇是为了吸食恐惧情绪，不会让人感受到自己的悲伤...
"您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明摇头，乱糟糟的头发跟着晃动："我是个程序员，每天就是公司到家两点一线。"他苦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连女朋友都没有，去哪得罪人？"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铜铃和一把特制的香："这样吧，您今晚照常睡觉，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张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临走时那副神情，活像是被判了死刑又突然获得赦免。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惹上梦魇的？
子时刚过，我带着准备好的道具来到张明的公寓。他住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楼道里的灯坏了几盏，忽明忽暗的，很有恐怖片氛围。我数着门牌号找到了7楼14室——这个不吉利的数字组合让我挑了挑眉。
"您...您真的要这么做？"张明站在卧室门口，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像是刷了一层白漆。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脚上趿拉着两只不同颜色的拖鞋。
我点点头，在他床头挂上铜铃——那是爷爷特制的，铃舌上刻着安魂咒。然后点燃特制的安魂香，淡紫色的烟雾在房间里缓缓流动，带着一丝檀香和薄荷的混合气息。
"睡吧，我会守着。"我指了指角落里的椅子，那上面己经放好了我带来的符纸和剪刀。
张明犹豫地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我，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如果那东西来了，您真的能搞定吗？"
"放心，"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专业对口。"
张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爬上床。他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紧紧抱着那个脏兮兮的枕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害怕一闭眼就会有东西跳出来。
安魂香的气味似乎有镇定作用，张明虽然仍旧不安，但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手指也松开了枕头。
我关掉灯，只留下一根蜡烛照明。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座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就在我的眼皮也开始打架时，铜铃突然无声自动，轻轻摇晃起来。没有发出声音，但铃身明显在颤动。房间的温度骤降，我呼出的气在月光下变成白雾。
来了。
一道黑影从张明的枕头下慢慢渗出，像是墨水滴入清水，逐渐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形——看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全身漆黑，只有眼睛是亮紫色的，像是两颗小小的霓虹灯。她趴在张明耳边，开始轻声啜泣。
那哭声确实令人心碎，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随着哭声，一缕缕黑雾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像是活物般钻入张明的耳朵。睡梦中的张明立刻皱起眉头，开始不安地翻身，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
"原来如此。"我轻声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明能感受到梦魇的情绪——这个梦魇太年轻了，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量，情绪首接外泄影响了宿主。
小梦魇猛地抬头，紫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受惊的小鹿："谁、谁在那里？"
我点亮准备好的蜡烛，柔和的光线充满房间："我是'活人回避'当铺的掌柜。"
"当铺？"小梦魇飘到半空中，警惕地看着我，小手握成拳头，"我、我没有东西要当！"她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刮擦玻璃，但语调却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但您正在打扰我的顾客。"我指了指痛苦翻动的张明，"这位先生己经二十七天没睡好觉了。"
小梦魇愣住了，转头看向张明，紫眼睛里满是困惑。她飘到张明上方，歪着头观察他痛苦的表情，黑色的发丝垂下来，像是一缕缕烟雾："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委屈，"我只是...只是太难过了..."
"为什么难过？"我放柔声音，像在哄一个真正的孩子。
小梦魇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在半空中化作黑雾消散："阿黑不要我了..."她抽抽搭搭地说，小手抹着眼泪，却越抹越多，"他说我太小了，不懂什么是喜欢..."她哭得更厉害了，整个房间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度，"但我们明明说好要一起吓人的！"
我嘴角抽了抽。所以这是一出梦魇界的...青少年感情纠纷？我强忍住没笑出声，怕伤了这个小家伙的自尊心。
"所以您每天晚上来这里哭？"
小梦魇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这里...这里离阿黑住的地方很近..."她飘到窗边，指着远处一栋高楼，"他住在那个大厦的电梯井里...我想他可能会听到..."
我揉了揉太阳穴。所以张明完全是无辜躺枪，纯粹是因为公寓位置好，成了小梦魇发泄失恋情绪的场所？这个倒霉的程序员，就因为住在梦魇情侣吵架的"黄金地段"，平白无故遭了这罪。
"您知道您的哭声会给人类带来噩梦吗？"
小梦魇惊讶地睁大眼睛，紫色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真的吗？"她飞到张明上方，仔细观察他痛苦的表情，然后突然捂住嘴，"啊！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慌乱地绕着床飘了一圈，"我们梦魇平时都是故意制造噩梦的...我不知道难过的时候也会..."
看着这个天真懵懂的小梦魇，我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同情。她大概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无意中伤害了别人却不自知。
"这样吧，"我拿出剪刀和一个小玻璃瓶，"我可以帮您暂时收走这段伤心的记忆。等您长大了，想面对的时候再拿回去。"
小梦魇歪着头思考，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飘动："收走记忆...就不难过了吗？"
"会好受一些。"我诚实地回答，"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靠时间。"我晃了晃瓶子，"就像人类小孩摔倒了会哭，但长大后回头看，就不觉得那么痛了。"
她飘到我面前，紫眼睛里满是犹豫："那...那好吧。但你要保证保管好！"她突然激动起来，小手抓住我的袖子，冰凉得像块寒铁，"这是我和阿黑的第一次约会记忆...虽然很伤心...但我们一起吓晕了一个欺负流浪猫的坏蛋！"
我点点头，强忍着袖子传来的寒意，用剪刀在空气中做了一个"剪断"的动作。剪刀发出微弱的嗡鸣，刃口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分。一缕黑紫色的雾气从小梦魇胸口被抽出，我迅速用瓶子接住。雾气在瓶中旋转，偶尔闪现出两个小黑影在一起的画面——他们正在恐吓一个醉汉，配合得相当默契。
"咦？"小梦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紫眼睛瞪得更大了，"真的...不那么痛了..."她飘了一圈，像是在检查自己是否完好无损，"好神奇！"
她飘到张明上方，轻轻吹了一口气。黑色的雾气从张明耳朵里飘出来，被小梦魇吸了回去。张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深沉。
"我帮他做了个好梦。"小梦魇得意地说，小手叉腰，"梦见他在吃大餐！算是道歉。"
我微笑着将装有她伤心记忆的瓶子收好："以后难过了可以来当铺找我，别随便找个人类发泄，好吗？"
小梦魇用力点头，黑发上下飞舞。然后突然凑近我的脸，冰凉的小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掌柜的，你真好。"她的紫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你和别的活人不一样...你的情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好吃的样子..."
我赶紧后退一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这个就不必了。"
她咯咯笑着，声音像是碎玻璃在碰撞，然后化作一缕黑烟从窗缝钻了出去。房间里恢复了正常温度，张明正香甜地打着呼噜，嘴角还带着微笑，大概正在梦里享用他的"大餐"。
第二天中午，张明兴冲冲地来到当铺，眼下的青黑己经淡了不少，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太神奇了！"他激动地说，酒窝在脸颊上时隐时现，"我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在飞！而且那个哭声消失了！"他凑近柜台，压低声音，"您...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笑着递给他一个护身符——里面装着一小段安魂香和一张符纸："戴着这个，以后应该不会再被骚扰了。"
张明千恩万谢地接过护身符，挂在脖子上，然后犹豫了一下："那个...费用是多少？"
"第一次免费。"我眨眨眼，"就当是当铺新开张的优惠。"
张明离开后，我正准备关门休息，却感觉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掏出来一看，是那个装有小梦魇记忆的瓶子，里面的黑紫色雾气正激烈地翻滚着，像是烧开的水。
"怎么了？"我打开瓶盖。
雾气飘出来，在空中形成一幅画面：小梦魇正在和一个高大的黑影——大概是阿黑——说话，两人似乎和好了，手拉着手转圈圈。阿黑比小梦魇高出两个头，眼睛是深红色的，正笨拙地抚摸小梦魇的头发。
"啊，这么快就和好了？"我哭笑不得，"年轻人的感情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雾气突然分成两股，一股飞回瓶子里，另一股则飘向门外。我跟着它来到当铺后巷，发现小梦魇和阿黑正等在那里。阿黑像个害羞的青少年，看到我就往小梦魇身后躲。
"掌柜！"小梦魇兴奋地挥手，紫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我和阿黑和好啦！他说他其实也喜欢我，只是不好意思说！"
高大的阿黑害羞地低下头，用爪子挠了挠后脑勺，发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
"那这个..."我晃了晃瓶子。
"我想拿回来！"小梦魇飘到我面前，小手抓住瓶子，"虽然很伤心，但那也是重要的记忆！"
我点点头，打开瓶盖放出了那缕记忆。记忆雾气欢快地绕着小梦魇转了几圈，像是在跳舞，然后融入了她的身体。小梦魇闭上眼睛，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谢谢掌柜！"她扑上来给了我一个冰凉的拥抱，像是被一团冷雾包围，"我和阿黑说好了，以后难过就去吓唬坏人，不打扰好人睡觉！"
我正想说什么，阿黑突然递过来一个小布袋，爪子上的毛还沾着蜘蛛网："谢礼。"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闪着微光的黑色粉末，像是碾碎的星星。
"噩梦精华。"小梦魇骄傲地解释，小手比划着，"可以用来帮人做恶梦...啊不是，是做清醒梦！"她赶紧改口，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那舌头也是紫色的。
我笑着收下礼物，看着两个小黑影手拉手消失在夜色中。刚转身要回当铺，却看到张明站在巷子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外卖袋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那、那是..."
"您什么都没看见。"我迅速把他拉进当铺，塞给他一杯安神茶，"只是睡眠不足产生的幻觉。"
张明茫然地点点头，机械地接过茶杯，然后突然说："其实...那个小女孩看起来挺可爱的。"
我挑眉："您不害怕？"
"奇怪的是...不害怕。"张明挠挠头，酒窝又露了出来，"反而觉得有点亲切...像是认识很久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个梦...飞行的梦...感觉特别真实..."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有了个主意："您想不想...偶尔帮他们测试噩梦效果？当然，是温和版的。"
张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可以吗？"
看来，一段奇特的友谊就要开始了。座钟敲响了三下，我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过去了。剪刀静静地躺在柜台上，刃口的裂痕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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