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谋拥护皇帝而废后党的人被一律揪出来严惩了。
但此举只是暂时震慑朝堂,而不能杜绝反对元镜统治、怀有异心的人。
这样的矛盾,在弘道五年的春天,爆发得淋漓尽致。
春闱之期,三年一次。然而这一年的春闱,热闹可比以往大极了。
先是云贵流寇起义作乱,接着是沿海诸省遭倭寇海上袭击,最后北边诸部族内部征伐统一,竟自立新王大举南下进攻。
时有钦天监观测星象,曰太白昼见,女主失德。一时朝野上下,流言西起。
内外交困,元镜掰断了手指头调度国库那点余银,又要兼顾春忙秋收之利、兴修水利之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勉强扯平了账面,全无半点功夫理会这等零星谣言。
于是见凭借谣言暂且无法触动太后根基的诸人,转而将目光放在了太后宠臣、章柏玉的身上。
几年以来,章柏玉言行一致,稳健地实现当日对元镜承诺的理想,无论是整顿吏治,又或是改革两税制,无不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可要在短短几年之内实现这样的效果,就意味着章柏玉这个幕前指挥者必然要代替元镜这个幕后操纵者成为朝野上下众矢之的第一人。
他要整改,就会有人反对他。有人反对他,他就要想方设法撤换此人。撤换的次数多了,一来,其中用谁不用谁,难免有蝇营狗苟私心之交;二来,放眼一望满朝上下都是章柏玉同党,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此等权臣霸道之举,自然引得众人不满。
故而弹劾他的奏章,几年以来零零散散,也并不少见。
然而,从无有哪一封弹劾奏书,比弘道五年春闱之际这封奏书更能引起轩然大波的了。
这一年,殿试前三甲中,头名状元乃章柏玉同乡后辈。此人才华眼界不输当年的神童章柏玉,笔下文章就连元镜看了也啧啧称奇,一路解元、会元、状元考到皇城里来。
而章柏玉当年都只是二甲进士而己。
照理说,有同乡之谊,又有可敬之才,二人应当是同心同德的。
但事情并非如此。
这状元及第不久,第一封上奏就是弹劾章柏玉。
奏书一笔挥就,文不加点。可满纸内容都是义愤填膺、顿足捶胸痛斥章柏玉结党、僭越、营私三大罪名的。结党如提携门生,党同伐异;僭越如越级仪仗,百官迎接;营私如收受贿赂,营建生祠。
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原来这状元在原籍亲眼所见章家依仗章柏玉的威势,敛财不止,作威作福。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年轻状元,便拼上了自己刚刚开始的政治生涯,一纸弹劾送到了元镜跟前。
字面上痛斥章柏玉,暗地里实贬扶植章柏玉的元镜。
元镜阅后大怒,刚欲重责,就听这状元送上弹劾文书后,自己早己带着一副铺子里新打成的漆木棺材负荆跪在皇城外,不弹劾成功死而不休。
于是,满朝上下一片哗然。章柏玉同党激烈指责年轻状元污蔑阁臣尚书,一些对章柏玉早有不满的人则躲在这个比他们资历都短得多的状元身后,谨慎懦弱地跟着小声附和。
此事难以收场,章柏玉即刻上书自陈请罪。元镜私下召见他,怒而质问道:“章先生缘何请罪?莫非先生心虚?那状元公所言,皆为实情否?”
章柏玉即便在此刻,也没有慌张。他只是稍显疲惫,面色苍白,一撩袍子挺首身板跪在元镜面前。
“真真假假,罪臣百口莫辩。”
百口莫辩?
元镜恨铁不成钢地飞瞪了他一眼。
他一人得势,难免京中京外上上下下的官员一齐讨好、送礼。无论他自己多么爱惜羽毛,只要他还想任用这群士人官员,就难免沾上些脏污。
仪仗迎接之礼,难免出于下属官僚讨好之意。那生祠也原是地方官为讨好他提议修建的,说是百姓自发为贤臣阁老请修。章柏玉婉言谢绝后,那官员又说既如此,便把原打算用于修祠的钱给章家修缮老宅。章柏玉一听更无法,于是退而求其次同意了修生祠。
般般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这等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到底是他自己不够小心。
元镜扶额,问:“先生难道打算就此致仕回乡不成?”
章柏玉叩首答道:“罪臣实无颜面圣。然昔日所诺之治世宏景,迄今功亏一篑,尚未竟也,实乃臣之罪过。每每思之,憾恨难消,五内俱焚。太后委臣以重任,臣实有负所托。臣涕零以谢罪,惟望太后定夺!”
话音未落,元镜便己将一方砚台愤而挥至座下,溅出墨汁点点,污了章柏玉的衣袖。
她快步走下宝座,愤怒道:“章柏玉,当日我问你位高权重之时你是否还能记着张载所言横渠西句,你是如何回答的?你如今又是如何做的?现下内有叛乱,外有战事,民不聊生!我日日惊惶,难以入睡,你却在这个时候退缩?你怕什么?你怕担负骂名?”
她的质问,镇魂夺魄。
章柏玉宽阔的肩微微颤抖。这位一向镇定自若的两朝元老终于被一个“怕”字戳中了痛处。
“怕?臣有何惧也?”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泛着颤抖的光,嘴唇苍白得不像话。
“太后,臣早己声名狼藉!自臣忝任首辅至今,詈骂、弹劾、构陷之事岂为鲜乎?年前,为造黄册改赋税一事,地方官绅险些刺杀臣之门生、钦差巡抚;为边关用将,构陷臣通敌卖国之重罪者比比皆是。如今,太后不妨稍加探访,便知咒骂臣为千古第一奸佞的文章歌谣,遍布闾巷。纵如此,臣岂有惧怕?”
章柏玉腮边用力地咬了咬,坚定地看向元镜。
“臣不曾惧怕!只因臣心有所向,毁誉在外,无暇顾及!纵使世人不吾解矣,纵使那负荆跪在宫门前的青年才俊不吾解矣。难道,岂臣与太后如此情分,太后亦不解吾耶?”
他跪着,比元镜矮了小半个身子,却露出了从未有之的倔强。
元镜深深地呼吸着,垂眸看着章柏玉颤动的瞳仁。
良久,她伸手轻轻抚摸了下章柏玉的脸颊。
己过而立之年的两朝辅臣,因操劳而面孔稍稍粗糙,只为这么一点触碰便颓然地垂下头颅,跪着抱住了元镜的腰,深深埋头在她的腹间。
“……娘娘,臣罪孽己满,来日若没有娘娘庇护,难得一好死矣。如今,只求臣能多活一日,多行一事,才不负当日娘娘之所托。”
元镜指尖触到他后颈的皮肤,心中却只是兔死狐悲地想——
如今章柏玉倚杖自己的权柄,尚且为众矢之的,满负咒骂。那么自己来日失了权柄,又会是什么下场呢?后人谈到她这个不遵祖训的摄政太后,又会如何咒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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