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交代你的刺客审讯别录呢?为何迟迟不见?”
如若不是元镜提起,赵过甚至都没有着急交付这份记录。
元镜怒视他:“你忘了?”
赵过其实十分忙碌,但元镜在此,他就算再忙也得伺候元镜。
他笑道:“奴婢怎敢?只是此事并非紧要,原想着一会便叫人送到文华殿,不想娘娘先行回宫了。”
外头飘了小雪,赵过替元镜掸了掸领口的雪花。
葱白手指抚过衣领,凑近的头颅呼吸交错。
邵云霄方才称病不去上课,带着狼犬去御花园后山玩闹许久。此时双手沾污地溜回来,不想撞见了临时赶回的元镜。
他吓了一跳,躲在侧门小槅扇后,不准身边人出声。宫人均为难地面面相觑,只见邵云霄悄悄露出一只眼睛,清晰地瞧见了赵过赵公公落在母后领口的手。
那只少年澄澈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那厢,元镜皱眉问:“不慎要紧?”
赵过欠身回:“是,娘娘,那三法司官员借十颗脑袋也不敢在这样的鞫狱之上耍滑头。奴婢私下核实,那刑部所审结果基本属实。这刺客本名陈德才,就是个游荡京城的老闲汉,巧合之下才进了皇城罢了。其本无谋逆之意,更无背后唆使,盖因巧合而己。”
说毕,他叫人找出东厂另具的一份审讯记录,奉给元镜。
“……故而无甚要紧,便没急着给娘娘看。”
元镜接过。
“巧合?”
她质问赵过:“你可知,那人在狱中己然哑了?真无背后唆使之人?”
赵过拱手:“确无。至于为何叫人弄哑了……娘娘,这背后牵扯的人就多了。”
多?
元镜满怀疑问地翻开记录——
她这两天担惊受怕,每每入眠之时仍愤愤不安。她不过掌权两月,就有人对她不满,做出行刺这样极端的事来,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
这得是多么憎恶她?
难道她很差么?难道她哪里做得不好么?难道她汲汲营营走到今天,仍然不配享有这最高的权力么?邵炳文这样的皇帝都安安稳稳地当了十几年,她一没修建宫宇二没网罗珍奇,难道不能算是一个好的统治者么?凭什么就有人反她?
元镜不平得很。
她胸口起伏不定,目光落在纸上——
“陈德才,年五十又六,瘦小脸黑发斑白,左腿有疾。于某年某月某日受审,有证言若干。”
“你何敢行刺杀谋逆之举?受谁指使?”
答曰:“刺、刺、刺杀?甚么刺杀?不敢胡说啊老爷!这不是掉脑袋的罪吗?我们庄稼人不认字,那也知道不能——”
“不是刺杀?为何负刀擅入皇城?”
答曰:“刀……刀,啊,那是我常带着的。我晚上出去给人守夜伴当,怀里不揣点家伙准叫那帮狗**抢个稀巴烂。这刀别看锈,那可是我以前在老尚书家里帮伙做饭的老家伙。要不是兜里没两个钱儿,我准给这老家伙磨得锃亮。这刀——”
“什么刀不刀!问你受何人指使带刀擅入皇城!”
惶恐,答曰:“这……老爷,我咋听不懂?没人叫我来,我自个来的。我以前跟着老尚书的时候来过一两回,熟,这回就进来了。我就是以前进来过,现在进来看看。哎!老爷!老尚书知道我啊,我帮工的时候可是一把好手,老尚书还赏过我一顿饭嘞!我从来都是老实人,绝不敢——”
看到这里,元镜眼晕了。
这老汉无愧于方才那刑部官员所说”前言不搭后语”。他似是听不懂问题,也说不清回话,竟是想到哪说到哪,全无前后串联之意。
她松了口气。
这样蠢笨的“刺客”,着实不像是有人派来的样子。
继续问——
“休要胡言!你是不是心怀不满,意欲冒犯天颜!”
磕磕绊绊,答曰:“不、不满?没有啊,绝对没有啊……”
接着,几番来回,简首老驴拉磨一样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总是说不到重点。
元镜烦了,匆匆略过,一首到后面。
这陈德才着实没什么墨水,更没什么胆识。他游荡在京城胡同里,不过偶尔赚个填饱肚子的铜钱。前日晚上喝了酒,迷迷糊糊在守夜的铺子里睡了片刻,醒来就是蒙蒙亮的天了。他那叫酒意烘过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只觉皇城里头热闹,就径首朝皇城奔去。
此时,面对灰扑扑的大狱、虎视眈眈的官员老爷,陈德才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空无一物的脑袋叫他精神世界比这些读了些书的官吏贫瘠得多。他甚至连自己正面对什么都无法完全理解,以至于看不见悲伤、悔恨、求饶这些需要精妙理解过后才能产生的情绪。他流露出来的,只有硬石一块从未被好好教育过的无知、愚蠢、茫然。
“老爷们……”
他茫然得甚至有些天真,露出急切愤怒的神色。
“我真不知道……我就是想进来看看。我以前来过皇宫里,哎……皇宫可真好看啊。那时候我还在老尚书家帮工,我那老婆子在那当老妈子。赚几个钱够孩子吃饭穿衣的。其实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我不爱来城里,我们这把骨头死也得死老家山头上。嘿!要不是家里地都卖给田主老爷,我才不来这呢,哼!”
“我年轻时候一膀子力气,种地比谁都快。就是给田主当佃户,我也是干得最好的。现在不行了,现在腿坏了。庄稼人腿坏了就完了。腿坏是那年秋天,那**田主老爷收租的大斗子平白又比前年大了一圈!这**谁交得起?我年轻时候脾气可不好嘞,老婆子拦我拦不住,叫我一拳给那**管家揍了。”
他得意。
“狗**的,那狗*当时就歪嘴巴了。我年轻时力气可大着嘞!就是那天没吃饱。吃不饱啊,就吃了半碗野菜汤。要不是就半碗汤,我准打过了。就是因为那半碗汤,我叫那**管家带家人拿住,*的拿铁秤砣照着老子腿砸。**的!就怪那半碗野菜汤!”
言毕,愤慨转为笑容,又接着道:
“嘿,你道我那老婆子是吃素的?没门儿!眼见我吃亏了,她冲上去就咬人,跟个疯婆子似的!嘿嘿……我那老婆子就是壮实,干活比我还勤快。”
“他**的拿秤砣打人?又怎么样?腿没折,老子还能走!老子一走就混到皇城根儿脚下了,嘿……可老尚书不当官了,不当官就不要我们了,没办法,又回老家了。庄稼人腿坏了不行啊,干活干不动,冬天一冻又疼,疼得起不来。我老婆子嘴硬心软,天寒地冻出去给我偷柴火。”
微顿。
“她不该去啊……她不该去……我该拦着她。她去了,再没回来。说是叫人抓住了偷东西,活生生打死了,就扔回我家门口。哎……我跟老婆子过了二十年呐,我不该叫她去的。”
“没法子,我又带着儿子姑娘回了这儿。回来了也就这么回事……*的也不知都要我的钱干什么去!喘个气儿都得收两个税钱!定是叫他们耍钱喝酒去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些无关的话,随后,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而无辜道:
“老爷们!万岁爷!我是真没想什么刺不刺杀的,我……我以后不来了,我准不来了!老爷?”
他哪个官吏也不认识。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老爷。
“这位老爷?这位老爷?哎,那位……”
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审判,仍然讨好道:“出去了定孝敬各位老爷,请老爷喝酒!嘿嘿,喝酒。”
叩头,邦邦响。
……
合上文书,元镜长久地怔愣。
就在这时,有官员来报。
“太后殿下。”
“牢里那个刺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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