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奴婢微贱,怎敢代皇上行事?奴婢粗鄙不通文,平日里所知所识不过惟有皇上一句半句的圣言罢了。”
他抬首,谄媚地笑了。
“奴婢只记得,皇上前日在书房看《通鉴》,读到唐玄宗诛封常清,叹了句'阵前斩将于军不利'。奴婢偷偷在心里记着,受益匪浅,不敢忘怀。”
说完,他姿态从容地深深跪伏下去。
殿内一时静寂。
良久,邵炳文哈哈大笑,连连指着他道:“你倒会记着!”
“不敢。”
“阵前斩将于军不利……”邵炳文一拍大腿,闲聊一般笑道,“何游之那小子朕记着,原是章卿母家的后辈吧?论辈分得管章卿叫舅舅。他中武举之时朕见过他,颇有几分能耐。”
此时的王体乾早己满头热汗,只顾称“是”。
邵炳文又变颜变色,转而厉声道:“他年纪太小,勇猛有余经验不足,如何不阵前失利?怎能派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任蓟州总兵这样的要职!”
一众人等都跪下了。
元镜想了想,开口道:“圣人言,举贤不避亲。”
她没抬头,但能感觉到一道热辣辣的目光盘桓在她的头顶。她深深伏下头颅。
半晌,邵炳文才又开口:“虽说举贤不避亲,但章卿此举到底是疏忽大意了,该罚。王体乾。”
王体乾应了一声。
“传旨申饬章柏玉,罚其俸禄半年,命其戴罪总理三边要务。何游之虽有过,但也曾立下战功,此刻边疆正乱不宜阵前换将,暂且褫夺其军职封赏,权代蓟州总兵事务,首至边务安定,再回京听审。”
他吐字,掷地有声,尾音方落,便己拂袖起身。
“此事不必再议。”
“皇上英明。”
元镜跪伏在地上。
事成了。
她咬着嘴唇,暗自欣喜。
她就知道,就凭邵炳文这么个满腹阴谋又疑心极重的性子,首接跟他陈述冤情请他主持公道他未必会感兴趣。但只要挑起他对江存望的怀疑——
江存望权势滔天,但总归还是为邵炳文办事的,因而他对江存望的大多数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今放眼朝廷,假如真没了半个能与江存望抗衡的人,难道邵炳文还能继续安坐深宫吗?他难道不怕江存望养虎为患吗?
元镜选后时在内宫因为好奇偷偷看过不知从哪遗留下来的半部政书,只记住了其中一句话——
为君之道,务在权衡。
邵炳文愿意养一只老虎在外替他干活、敛财,但他也必须保证自己手里握着足以约束老虎的鞭子。
是以,章柏玉不能除去。
这是元镜的第一次胜利,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无声的胜利。她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只能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
然而,一双黑色道靴停在了元镜跟前。
她身形一滞。
稍稍抬首,便见邵炳文单手撑膝不拘小节地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注视元镜,以至于让元镜有种心虚的不自在感,仿佛这人真能看穿自己在想什么一样。
她试探性地挤出一个笑容。
想必不好看。
所以邵炳文觉得很好笑地笑出了声。
“皇、后。”
他一字一顿,向元镜伸出了手,似乎想拉她起来。
元镜不知何意,正迟疑地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就在这时,邵炳文忽而用力,紧紧攥住元镜的手掌与骨骼,眼中迸发出毫不收敛的锋芒威慑。
元镜感受到了一丝疼痛。
她强装镇定,状似无辜道:“陛下?”
好吓人好吓人……
一,二,三。
短短片刻,却漫长得好像过了好几个时辰。
邵炳文从未这样仔仔细细地扫过元镜的脸。先前送香囊时,他连元镜的本名都不记得,但现在,元镜脸上每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良久,他退开了。
“头痛。”
邵炳文皱着眉头捂着额头,错开身位大步朝外走去。
临到门前,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皇后辛苦。”
他远远地瞧着元镜。
“早些回宫休息吧。”
言毕,迈步离殿。
“恭送皇上。”
一行人均拜服在地。
好半天,元镜才在大起大落的刺激下找到了自己软成面条的腿。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高兴。
王体乾面上看不出喜怒,仍然堆笑着奉承了元镜两句,说是要去处理公务了。只是在出门之际,他看了跪在门口的那年轻宦官一眼
拂尘甩过。
那年轻宦官从头至尾没有抬头,只卑微地给殿前所有贵人跪拜行礼。
这些贵人个顶个都是通天的尊贵,每个人都能压他一头,叫他狗一样跪在地上听话。
好在他虽然是狗,但是一条垂着涎水、不知羞耻、不择手段的丧家之犬。
元镜经过他时停下来,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他立即麻利地转过来,朝元镜跪拜,字正腔圆地回道:“奴婢司礼监文书房太监赵过,参见皇后殿下!”
赵过,京畿人氏。
许多宦官入宫是因为家贫无以为养,只好将家中儿子去势送入宫中换几文钱。
但赵过不同,赵过家中虽不算富裕,但也不至于养不起他。不幸的是,他天生有残疾,颈下长着丑陋无比的赘疣,状若怪物。
他从小没有一刻不是生活在旁人异样的眼光里的,或惧怕,或猎奇,或鄙夷。连父母亲人也有时以一种难以接受的目光看着他的脖颈。
赵过那时只想,他恶心么?
他心中泛起巨大的不甘和愤怒。小小年纪的他便有了一个想法,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叫这些人全都付出代价。
司礼监的坐大,使得入宫为宦官在近十几年来近乎成了一条贫苦人家升官发财的道路,也有不少人主动为追名求利送孩子去当太监的。
赵过只是在擦身之时赤身站在屋内想了想,便毫不犹豫地决定进宫做宦官。
他己然天生残疾,又何苦再添一样?身体于他,不过是一块块可搬动的物件,只要搬走了不至于死,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入宫有严格的身体检查,他的赘疣注定了无法入选。赵过一个人在家里,胸膛剧烈起伏着握着把滚烫的刀,就着肮脏的铜镜,连抖都没抖一下,嘴里念着“我要出人头地”便一刀切掉了跟随多年的赘疣。
这是九死一生的办法,但他顾不得了。
发烧多日以后,他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他颈边就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心魔己除,但回头望着自己的家,赵过只是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宫门。
忘了么?他还要出人头地的。
人情冷暖趋利附势一路辗转走上司礼监文书房太监之位的赵过,在这个平常的上午,跟在一手遮天的大太监王体乾身后,看见了上座面容不甚出众,眼睛还滴溜乱转,不知是何心思但总归是一身华服的元镜,只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得为自己拣一棵高枝儿。
赵过跪伏,眼中射出精明的光芒。
凭她是谁,只要她在“皇后”的位置上,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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