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丞权的右手手腕上也有一串跟元镜差不多的红线绳。
这是这一方地域通用的传统习俗,一般在孩子满月的时候,要由母亲去庙里念经祈福得来红线绳,回家按特别的编制方法编给孩子。这样孩子一世戴着就可以祛邪迎福,长命百岁。
元镜摸着自己的红手绳,缓慢地想。
她的母亲在二十几年前在笃信的神像面前下跪祈福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那时她很年轻,初为人母,或许还没反应过来,或许欣喜惊奇满心挂念,又或许暗自抱怨多一个孩子给自己带来了诸多活计。
有切骨削肉的爱意,也有凌杂米盐的烦恼。
但总归,二十年前,这座古老简朴承载了无数父老乡亲一生起承转合的娘娘庙,曾经接待过一个平凡普通的女性。
她满怀好意地为一种绵延广博的爱做天真的祈祷。
祈祷一个得到她的爱的孩子“长命百岁”。
“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贺丞权弯腰低声对元镜耳语了一通,但元镜丝毫没有反应。她只是低头在跟什么人敲文字,表情平静得有些过分。
“咔嚓。”
元镜发送了给宠物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关闭了屏幕。
贺丞权瞥了一眼,酸溜溜道:“就那么难舍难分?出来玩还一首发消息。”
元镜此刻却懒得解开他的误会,只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然后看着神像画舫的船尾迤逦而去。
贺丞权依旧不依不饶地问:“你们就这么好?”
他说话时神情有些不忿,带着坦率单纯的孩子气。
“干嘛不理我?你说话啊。”
元镜问他:“说什么呀。”
“说说你都跟他聊什么啊?”
贺丞权的右手就搭在石雕栏杆上,手臂清瘦修长,因为骨架比较大所以腕骨上的凸出很明显。
元镜低头盯着他的手,忽然伸手像是摸羽毛一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手腕上的红线绳。
这让贺丞权窘迫地想躲,但又觉得没面子,所以强撑着没动,只是手指抓栏杆的力道更大了,手背脉络分明。
“……你摸我干什么?”
他眼神躲闪,垂下去的睫毛长得不像话。
元镜不得不解释道:“我碰的是你的手绳。”
“但你还是摸我了。”
贺丞权与她并排而立。
“都没有女生碰过我,我不习惯,你别摸我。”
“我是你姐。”
贺丞权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歪头盯着元镜瞧。
“行,姐。你是我的好姐姐。”
他的语气很奇怪。
元镜却懒得计较他这是在抽风还是在讽刺拌嘴。她看着河岸边阜盛的烟火气,看着经过身边陌生祥乐的面孔,看着静流百年的河水,看着万古长明的弯月。
“好姐姐,想什么呢?”
贺丞权碰了碰她,后又想到什么了,语气一变:“你今晚一首走神不会是在想你男朋友吧?”
他的表情说不上来有多别扭。
元镜也学他的样子趴在栏杆上,问:“贺丞权,你想过人死后会去哪吗?”
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把贺丞权一下子问懵了。
“哈?这谁想过?我没有。”
他摸摸元镜的额头。
“你发烧了?”
元镜一把打掉他的手。
“我没病。我就是忽然好奇,你说,生和死的界限是什么呢?”
贺丞权一头雾水。
“是……火化炉?”
元镜笑了。
“你还别说,挺有道理的。意识飞走了,最后身体也烧完了,于是就彻底变成别的东西了。”
贺丞权:“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老说我听不懂的话?”
“我养的狗死了。”
贺丞权眨眨眼,“……哦。”
“就刚才的事。”
贺丞权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元镜刚才是在跟人聊她的小狗的事情。
“……哦哦。”
他竭力想像做出正常安慰人的反应,但他本人没有养过宠物,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姐,你现在是不是有点难过啊?”
贺丞权用臂膀虚掩住她,低头凑近她的耳边小心翼翼地问。
“要听实话吗?”
“呃,行?”
元镜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年轻力量的勃动。
“我刚开始其实有点绝望。医生跟我说狗狗今晚忽然开始发烧不退,是感染导致的肾衰竭。他以前也有过发烧感染的情况,但都治过来了,这次就没治过来。”
元镜说到这,自己“啧”了一声。
“我就觉得,不行,我这次回去家里就再也没有小狗了,这是绝对不行的。我本来生活就很累,没有一个人能陪我,只有小狗这么多年跟着我。于是我好生气,好生气好生气。”
“我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不好的事情总是要发生在我身上呢?为什么我的生活就总是这么难呢?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孤独呢?我气得都要昏过头去了。”
她忽然停顿住了,扭头去看贺丞权。
“你是不是都没听懂?”
贺丞权老实地点头。
“哎呀,听不懂是好事啊。”
贺丞权问她:“你现在还生气吗?”
元镜摇摇头。
“不生气了。”
她转过身,看着对面建在一座起伏地势上的古朴庙宇,几乎与正对门的巨大石像对视。
那是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信奉的母亲神,也留下了无数母亲众口一声“长命百岁”的祈祷。所有人都知道长命百岁是不可能的,但是大家都会这么对娘娘、对本地人共同的母亲这样讲。
生命是短暂的,爱是永恒的,活着就是在不停地创造爱。
“可能是因为这里环境太美好了,比较能抚慰人的情绪。”
“哦。”
贺丞权沉默半天,忽然问道:“姐,你要不要去庙里求个香囊之类的?我看很多人都给宠物求。”
元镜摇摇头。
“不用去庙里,我己经用自己的方法给小狗求过‘长命百岁’了,他会知道的。”
贺丞权问:“什么时候?”
“之前的所有时候。”
“啊?”
元镜拍拍他的脑袋,“走喽,回家了。”
她拍贺丞权脑袋的时候,手腕上红线绳拴着的桃木剑吊坠甩在了他后颈上,剑尖扎得他有点疼。
他回头去看元镜的红线绳,提醒她:“姐,你的红绳有点脏了。回家我跟元姨说一声,重新给你去求一个吧。”
元镜也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哦,没事。”
她不在意地甩甩手。
“脏到不能戴了就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贺丞权皱眉,“这怎么不重要了?”
他刚想说点什么,就忽然看见路边的灯笼洒下一片金色的光在元镜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姐,我想背你回去。”
“嗯?”
元镜意外地看着他。
他期待地垂下头颅,小声恳求元镜。
“行不行?背你走回去。”
元镜觉得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跟我耍什么花样呢?”
她笑着推贺丞权偏要凑过来的脑袋,但没推动。
“没花样,我就想背你,不行么?”
元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良久才道:“那……行吧。你别半路把我摔下来就行。”
“不会!”
贺丞权转过去,将宽阔健硕的脊背袒露给元镜。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肩背,发出闷实的声音。
“跳上来,用点劲儿。”
元镜一个助跑飞扑牢牢扒住他的脖子。
“诶嘿!”
“哎哎哎,勒死了!”
贺丞权吱哇乱叫,元镜这才放松胳膊。他托着她的大腿颠了颠,“轻。”
元镜的脑袋就搁在他脑袋旁边,胳膊就绕在他的胸前。
他低头又看见了元镜的手绳。
“真不跟元姨说一声吗?”
元镜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下巴碾磨着贺丞权的肩膀。
“不用。”
不用,因为她妈二十年前的爱己经尽到了,她也收到了。而她现在己经长到了可以自己创造爱的年纪。
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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