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凭空来去
程素年哪儿有什么良苦用心?
他多的是想不清楚也干不明白的事。
自穿镜那一夜后,他越发优柔寡断了些,行事犹豫迟疑。这在前半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情况,随着越是要离开桂陇州,越是明显。
担忧此回京城,再无法与李轻歌相联。
又担忧为李轻歌执意囿于桂陇,恩师所托,遗孤之失,倾覆大计,仁兄冤仇,全毁在他一己私欲一念之间。
哪怕如今能通过铜镜得看清李轻歌的脸,看见她周遭的奇异世界,程素年心头仍旧惶恐不安。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此刻没能想明白,但大抵还是如同之前的想法,既是李轻歌已经成为他的贪念,他的妄想,他的三涂心业。
程素年轻呵一口气。
温热的白雾融进桂陇夜半湿冷的空气中,被远处澄黄的篝火映得不十分真切,立即就散去了,不像人呼出的,倒像是山野间的精怪借他的口呼出的一口气。
程素年冷不丁就想到那些荒唐至极的坊间传言,关于他是妖怪诞下的子嗣。
这一刻他倒真想他有妖力。
人形化作二,一在此处,一在彼处。
程素年想得出神,好一会儿才发现麻醒还扛着翁三娘站在原处。见麻醒探究看他神色,程素年眸色一黯,不悦呵斥:
“不把这贼子送远一些,看我做什么?”
麻醒讪讪一笑,再小心问道:“大人可是在烦心眉山矿一事?”
程素年先前借着李轻歌给的舆图,暗中与镇南军派人确实寻到了几处铁矿及铜矿,另有一处金矿,便在洼子寨附近眉山处。这些矿产要如何不惊动京城,并绕过洼子寨及相邻土匪马匪们的耳目,暗中挖掘,是个难处。
程素年与麻醒分说了其中一二。
麻醒此刻肩上有人,尚且不知道那翁三娘是真昏还是装昏,竟准确提及眉山,程素年心中不悦,冷目横过去,看翁三娘一双在裙下晃荡的脚,心中有一瞬的杀意。
麻醒一惊,才意识到不妥一般,往后退了半步,急忙告退,“大人,我先将人……”
程素年不经意点头,示意麻醒走先,自己却也抬步跟上,落在麻醒身后半步开外。
麻醒多少已经察觉程素年方才那不悦生出的杀气,微微侧着身,看似恭敬,实则提防。
“大人不必送了,我——”
“是谁人与你们说,洼子寨有神医可治你阿兄?”
程素年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虚虚握拳,拢在心口,恰好是铜镜所在的位置。
闲庭信步跟着麻醒,聊得云淡风轻。
麻醒意外程素年这么多天后,这会儿竟然想听这茬,“是在桂陇城南一个破庙碰到的和尚,说洼子寨里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城南破庙?是县令死的那处?那儿还有一个和尚?”程素年回想那破庙,想到的是斩马刀穿他心口而过,被李轻歌收了去的场景。
是人是神,是妖是仙,他还是无可分辨。
“应当是和尚吧?”麻醒挠挠头,“总归他头发铰得极短,又不是蛮夷面目,好像有个法号,叫初六。三娘探过,他没有功夫,对桂陇城外的事情一概不知,连京城在何处都不清楚。”
铰得极短的头发,倒是让程素年想到方才躺在李轻歌身旁的那一个。
这般想,程素年不自觉哼一声,以表心中的鄙夷与不可知的恼怒。
麻醒莫名其妙,不知道程素年这突然不满哼一声是什么意思。
又听程素年把他说的那句“活死人、肉白骨”轻述了两次,那声低沉,在飒飒夜风里伴着枝叶晃动的声、虫鸣鸟叫的声、不知什么野兽发出的声,显得有些妖异瘆人。
麻醒不自在低咳了两声,一路提防着程素年,终是走到了自家大哥马车旁。
那叫茴香的女娃早早就把车帘掀开了一角,谨慎偷觑程素年,又期待麻醒把翁三娘放进车里来,那一角就要掀不敢掀的。
程素年站在上风口的位置,蹙眉避开自那马车散出的各种叫人不悦的味道。等麻醒把车帘用力往上一甩,车帘啪一声搭上车顶,狭小车厢里半躺着的布带人就全都露了出来。
程素年对上了一双浑浊的混着死气的眼睛,死水一样的眼潭里,不知道是被外头的篝火照的,还是他自己原本有的,总之那眼珠子似乎是动了一动。
麻醒要把翁三娘塞进车里,程素年突然“且慢”出声,一撩衣服下摆,将麻醒隔开,自己站到了车厢上头。再一矮身,就和里头的人又对上了眼。
这一来,避无可避的血腥臭气与药膏气扑面而来,这其中还有李轻歌赠与他的云南奇药的味道。
只是再好的药材也止不住这没皮的人的惨死趋势。
程素年手往旁一伸,朝上的掌心立即被递来一支火把。
麻醒将翁三娘放下,喉头一滚,两个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的暗卫已将他和马车隔开。
“大人……”
麻醒看程素年将火把伸到车厢里,比起照明,更像是要纵火一般,眼尾抽了一抽,试图往前,被那两个暗卫以肩抵住。
程素年只是借火光,看麻舟身上被血染透的布条。
他心中有不解。
李轻歌此前预言,事事应验。无论大小事,要他提防的人或时机,都十分准确。连他会去洼子寨,她都提及过他会在洼子寨中中毒,但侥幸逃脱。
唯独麻舟会随他上路、将在洼子寨得到医治这事,她没说过。
是麻舟不重要?
还是洼子寨有一个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不重要?
而以麻舟目前的情况……
程素年屏着呼吸,再看麻舟身上布条覆盖不住的地方,胖乎乎的白蛆在其中欢快蠕动,叫人作呕。那麻舟连疼都已没力气反应,他能撑到还有至少三天脚程的洼子寨?
程素年怀疑。
“大人!小心!”
车外一声厉喝,程素年一时分不清是来自麻醒还是暗卫,脑后已有疾风而至。
这辆车不比他车内宽敞,狭小得只能叫程素年仓促转身,抬臂应对袭来暗箭。
“铿”一声,几枚石子打在他手上火把。
粉末自其中顷刻弥散,呛人的粉尘蓦地就将火把的火光一扑。
与此同时,纷乱兵器在临近叮当作响,伴有噗噗的气声。不过眨眼之间,几处大的篝火就已经被未知暗器打得全灭。树林间一片暗黑,侍卫们大声叫喊着,随着麻醒的喝令,摸着黑要围到程素年在的马车旁。
“保护大人!”
程素年眼前俱是一片漆黑,但这未见人、先碰暗器的法子,熟悉得叫他心头一震。
丰山营?!
来不及细想来人会是谁,一道锐利之气直冲他面门而来。
来人步法极轻快,像是从天而降,身姿呼吸全无声音,倏地就越过摸黑慌乱的麻醒等人,以快打快地钻进了车厢里。
程素年被碰了个对面,黑暗里就和对方过了几招。
那人身上连一丝可供分辨的异味都没有,能暗中视物一样,招招拆得极快,也并无纠缠之意。
两三招后,见始终无法顺遂,咬着牙压低声,狠戾道:
“我除叛徒,何事?!”
程素年心口一紧,立即意识到这怕便是那扒了麻舟皮的丰山营故人。
可还未有所反应,只听得黑暗里有一声轻微剑鸣。
随后怀中一重,凭空突然出现一具温热身躯,落在他怀里,广玉兰的香气充盈在他鼻间。
程素年大惊,横臂在那脊背贴在他胸膛的人之前,试图想要阻止那柄嗡鸣的剑。
但这电光火石之间,哪里来得及?!
程素年只感受到才落到他怀中的身躯蓦地一紧绷,女子疼痛的闷哼声同时响在程素年胸膛前。
程素年虽握住了已刺入他身前人的剑,但那人丧心病狂至此,竟试图以剑穿过前人阻碍,直刺他身后的麻舟!
程素年用力握紧剑身,手遭剑刃割破也毫不在乎,咬牙忍着灼热的伤痛,却只能阻止那剑势头泰半。眨眼之间被他握过的剑身就已经没入他身前人的身躯,并刺进他左腹。
“走人!”
车厢外突地有人大喝,声在上头。
“大人!”
有人突破了利用黑暗声东击西的阵法,将车帘一掀开。
火把的光要照进来,那白驹过隙的短短瞬间,借着那一刻的光,程素年的视线先是撞进了蒙面的来人的眼睛,再是从来人蓦地大睁的眼里瞧见了隔在两人之间的李轻歌。
“呼”
似有一阵风用力掠过,发出不可忽视的声响。
而在这响声之中,程素年只觉得怀里和身后,都猛地一空。
不过一个眨眼,替他挡去一剑的李轻歌,以及身后的麻舟,没了!
如凭空来,她凭空再消失。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只腐坏无皮的手,自他身后往前,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臂。
然后,程素年眼前就只剩下抵在他左腹,又被他左手紧紧握持剑身的,往下滴淌着鲜血的剑。
以及目睹了那转瞬间的出现与消失,如今惊惶可怖大瞪眼看着他的蒙面人。
程素年自那眼中直白看出“妖物”两个字,咬牙握紧仍在左手的剑身,右手自袖中滑出那柄短弩。
拇指一勾,搭弓。
食指一扣,射箭。
这么近的距离,正中来人心口,阎罗难救。
“噼啦”
借着挡在前头的蒙面人的遮挡,程素年顺势以短弩砸破身侧车窗,在外头近前来的火把更多更盛的时候,起身踹开死透于心口箭的蒙面人,冲着麻醒狠戾怒喝:
“他们把麻舟带走了!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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